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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光平看了看左右,突然笑了起来:“不瞒桓兄,我等今日欢宴乃是告别之会,明日我等便要离开长安,各自返还故乡了!”

“各返故乡?”桓彦范看了看院内众人,只见人人都面含笑意,有的还向自己颔首,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长安混得不得志,不得不返乡的颓废的样子,再说院内这么多人,都是崔、卢、赵、李、王等河北高门子弟,一股脑儿要离开长安回家乡,难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不错!”卢光平身旁一个肥胖汉子笑道:“长安虽好,却非我等长居之地,今大风起兮,雄鹰展翅,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对,大风起兮,雄鹰展翅!归去,归去!”

“不错,高兄这话说的正和我意!”

“吾等有幸,正逢天下鼎移,星分河野之时,自当大展拳脚,不复寻章雕句,为五斗米折腰!”

听到院中众人的接二连三的话语,桓彦范越听越觉得味道不对,这帮人说的话一开始还可以说是思乡和不如意者对现状的抱怨,这种情绪在长安的外来士人中也很常见,毕竟任何时代里混得得志的都是极少数,不得志的都是大多数,就算像自己这种名门官宦之后,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在尚书省里的,不也有无意间得罪了裴侍中,惴惴不安。可后来说的可就不是抱怨和思乡了,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

“桓兄,这几个家伙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莫怪莫怪!”卢光平看出了桓彦范的心思,笑道:“来,再满饮一杯!”

“多谢!”桓彦范有了戒心,口中称谢,手中却把酒杯放下了:“敢问一句,卢兄返乡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卢光平笑了笑:“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离家这么长时间,想必田园都有些荒芜了,回乡后自然是整饬一下田地,然后春夏读书,秋冬带着子弟射猎讲武呗!”

与科举制兴盛之后的宋明清时代士人不同的时,汉唐时代的士人通常都是世代豪强,而非宋明清时代的自耕农小地主,他们经济上以庄园为基础,社会上以乡里部曲宗族为纽带,拥有强大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动员能力。一个优秀的汉唐士人不但要精通经传,而且还要懂得生产组织和军事指挥,农忙要指挥庄园生产,农闲则要组织部曲乡里宗族的青壮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卢光平的这回答可以说是当时士人的标准答案,但桓彦范听了并不满意,明显对方方才说的并不止有这些嘛!

“卢兄这么说,莫不是有防备之心?”桓彦范脸色微沉:“你们方才说什么大风起兮、雄鹰展翅、天下鼎移什么的?我可是都听到了,现在却又说什么读书、射猎,这不是耍弄我吗?”

“桓兄莫急!”卢光平笑道:“你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又不是出自我口,再说了,大家都是朋友,聚在一起喝几杯酒,说几句胡话,你应该不会去雍州府衙门举报我等吧!”

桓彦范冷哼了一声,心知对方肯定不会承认方才那些话,他心下有了芥蒂,自然酒喝道口中也就没了味道,随便应付了几句闲扯,便起身告辞,卢光平起身送至门口,下阶方才做罢。桓彦范走到巷口,回头看了看院门,暗想这伙狂生兴许是喝多了,自己也没什么凭据,何必去枉做小人?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次日桓彦范来到衙门点卯,刚进二门便看到上司坐在堂上,气哼哼的看着自己,直呼自己的大名:“桓彦范,昨日政事堂上你是怎么和裴侍中说话的?瞧你也是官宦子弟,难道如何接人待物家里长辈都没有教你吗?”

桓彦范心中咯噔一响,立刻知道昨日的事情发了,赶忙疾趋了两步上前:“回禀上官,昨日下官去政事堂呈送文书,裴侍中可能是心情不好,一拿到文书就责问下官送的迟了,下官则回到依照惯例,这文书都是先送大将军,然后才送侍中那儿,侍中便发了火。可是旧例的确如此,下官也是照例而行——”

“住口,住口!”上司听到这里,勃然大怒:“你这杀才,裴侍中说你错了,你居然还敢顶嘴。旧例是你该说的吗?居然敢和裴侍中说三道四,说以往都是先送大将军,后送裴侍中,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裴侍中要比大将军低几分?当真是蠢笨如驴的东西,我居然派你去政事堂呈送文书,真是瞎了眼,活该我被侍中责骂!滚、滚、滚!”

桓彦范被上司一连串“滚”喷下堂来,他这才明白上司为何如此恼火,显然是被裴居道狠狠的臭骂了一番,现在把气撒到自己头上了。他不敢上堂,又不敢回去,只能站在院子里,往来的昔日同僚没有一个敢和他说话,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一般,尴尬无比。

直到快到中午,才有一个相熟的同僚将其扯到旁边,问:“桓兄,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你也应该知道了!”桓彦范苦笑道:“我得罪了裴侍中,被上司刚刚一通臭骂,既不敢上堂,又不敢回家,只能站在这里发傻,让你见笑了!”

“哎,你这是倒霉,碰上裴侍中气头上了,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同僚安慰道:“不过你不要再站在这里了!”

“怎么了?上官看我不顺眼,让我回去?”桓彦范问道。

“哎,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胆子最小的,你得罪了裴侍中天大的人物,他又怎么敢擅作主张?”同僚笑道。

“那我回去了,岂不是惹恼了他?”

“哎,你现在最大的麻烦其实还不是他!”同僚指了指堂上:“我有个朋友在吏部,听说裴侍中已经下了帖子,要把你赶到湖南某州当个参军、司马什么的,你家里若是有什么门道,还是快去想想办法吧?不然若是木已成舟,你就完蛋了!”

“什么,湖南某州参军、司马?”桓彦范脸色大变:“怎么会这样,裴居道这老儿,竟然如此狠毒,我只不过一句话不如他的意,他就要毁我一生!”

“哎,那等大人物又怎么会在意我等小人物的死活?”同僚叹了口气:“对于他来说也就是略加惩治而已,你就别抱怨了,于事无补,你家中若有什么门道,能用的赶快用,不然吏部的文书下来,你就来不及了!”

“好,我立刻就去!”桓彦范此时已经心急如焚,他跑出去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向同僚长揖至地:“今日之恩,桓某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厚报!”说罢便起身连跑带走的离去。

桓彦范回到住处,便赶快的收拾了一下,跑到几个父执辈家一个个登门,讲明自己的来意,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自己如何恳求,那些世交长辈们都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即使最积极的人也是爱莫能助。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王大将军即将出京,长安已经是裴侍中一手遮天,他这人是个强项的性子,又有女儿主持六宫,你惹恼了他,这番祸事只怕是难逃了!”

桓彦范奔走了两天,都是到了黄昏时分才回到住处,满心的疲倦和失望,他一想到自己即将离开长安,去湖南某个蛮荒僻远的州县当一个参军司马,就觉得眼前没有光明,难道自己的前途、未来都要完蛋了吗?

“桓兄,桓兄!”

“啊?”桓彦范听到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却是卢光平,只见其正从马背上跳下来,手中提着两只水鸟,笑道:“今日和几个朋友出外踏青,大伙儿赌射,侥幸射中了两只水鸟,想着炖汤喝,不想碰到兄台,来我家中,一起喝一杯!”

“恭喜兄台了!”桓彦范此时哪有心思去别人家做客:“只是我今晚还有点公事,要回去处置,便不叨扰了!”

“公事?我看怎么不像?”卢光平看了看双手空空如也、神色恍惚的桓彦范:“桓兄你莫不是瞧不起我等,觉得我等无官之人,与我等喝酒辱没了你?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卢兄说的哪里话!”桓彦范赶忙分辨,他叹了口气:“确实我今晚没有公事,但遇到了一桩倒霉事,实在没有心情喝酒!”

“既然遇到了倒霉事,那就更要喝几杯派遣派遣呀!”卢光平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桓彦范的胳膊,向自家住处走去,口中对随行家奴喊道:“你去把这两只水鸟料理一下,再买些酒菜来,我今晚要和桓兄多饮几杯!”

桓彦范被卢光平扯到住处,见其摆设倒也简单,只在地上铺了一层芦席,上面有一张矮几,一张床,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卢光平请桓彦范坐下,倒了水笑道:“我是个畅快人,明日有忧愁便到明日,不必今日烦恼。桓兄你祖上为高官,年纪轻轻便已经释褐(平民穿褐衣,释褐为有官身之意),即便仕途上有些蹉跎,也不必太过烦恼了!”

桓彦范闻言苦笑了一声:“卢兄你不知道详情,这么说吧!你昨日说返乡之后春夏读书,秋冬射猎的日子,我今后便是可望不可及了!”

“哦?为何这么说?至多你辞官不做便是了,又有何难?”

桓彦范叹了口气,将昨日自己失言得罪了裴居道的事情讲述了一遍:“裴侍中恼了我,要把我贬到湖南某州去当参军司马,那里都是些蛮荒瘴气之地,我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还说什么别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卢光平点了点头:“这裴居道好生恶毒,你又没有说错话,只不过说了几句他不爱听的实话,他便下这么毒的手,要把你赶到蛮荒之地去。”

这时卢光平的家奴已经送了酒上来,桓彦范给自己倒了一杯,叹道:“事已至此,再说别的也没有什么用了。我这两日去了十几个父执辈家中,求恳他们为我出面说情,但他们一听到我得罪的是裴侍中,就都变了颜色。都说大将军即将出长安了,再也没人能制得住他了!只能劝我认命!”

卢光平听桓彦范这番抱怨,良久无语,半响之后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解桓兄之难,只是不知道桓兄愿不愿意!”

桓彦范听了卢光平的话,还以为对方是在戏耍自己,怒道:“卢兄,我又未曾得罪你,你为何落井下石,耍弄我这个落难之人?”

“哪个耍弄你,我是真的有一条路,只是这条路你未必肯走!”

“你真有解难之法?”桓彦范看了看卢光平的神色,确认对方并非玩笑:“那好,只要不让我去湖南,哪怕让我免官还乡,那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那就好!”卢光平笑了笑,桓彦范的态度倒是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像桓彦范这种祖父当过弘文馆学士的世家子弟,即便免官回乡,以后也有大把复起的机会,反正裴居道也不可能一辈子当侍中,最多家乡读几年书,管理几年田庄,等其下台之后再说。而去湖南那边当参军司马首先是路途遥远,气候、生活环境,饮食各方面不适应,很可能把小命就丢到那边了。

而且通常来说,像他这种从长安被贬到湖南当参军司马这种佐贰官的,实际上与政治犯无异,当地官员往往是另眼相看的,各种生活条件也远远不如真正的地方官。而且谁知道裴居道会不会继续恶心人:比如半年挪一个地方,从湖南往云南,从云南到广西、从广西去海南、从海南到安南,确保你永远在路上,永远不得安生,直到桓彦范没命为止。比起这种完全未知的苦逼日子,还真不如脱了官袍回乡当几年庄园主的好。

卢光平见桓彦范点了头,便不再提此事,让家奴送上酒菜,便与桓彦范吃喝起来。桓彦范见卢光平这样子,也不催促,也只是安心吃喝,待到两人将桌上酒肴一扫而空时,外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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