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大院有深宅大院的好处,太一在江户时,天刚刚擦亮便会被市井喧嚣吵醒,但在黑谷宅邸的这一觉睡得尤其安稳,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今年秋天有闰月,单单按月份算,实际上已经是深秋时节,早上起来便能感到明显的寒气。但室内依然温暖如故。
太一瞄了一眼墙角的炭火盆,依然冒着温热气,显然是早上新换的,不尽对宅邸提供的服务有点咋舌,同时也有些后怕,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连侍女进来更换火盆都没听到声响。
太一伸着懒腰从棉被中爬出来,在贴身小袖外面罩了件稍厚的羽织,然后打着哈欠拉开了纸门。
但见身穿象牙白底七色牡丹彩绘打褂的喜连川与志子,正带着几个侍女跪坐在屋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开门的太一。
“昨天休息的还好吗,祖母大人觉得你昨天应该是累着了,所以早餐就没让喊你,不介意的话在房中吃?”与志子双手指尖点地,微微行礼问好。
吓得太一扑通一声也跪坐在地上回礼,心想这位不会早上一直等在门口吧?彼此第一次见面做到这个程度,甚至让太一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些讨好型人格,赶紧说道:“哪里哪里!是在下失礼了,实在是太给您添麻烦了。”
“都说了是一家人,不要太拘谨。”与志子似乎被太一的笨拙逗笑了,起身招呼身后的侍女端着小案几、食盒等等鱼贯进入寝室。
早餐说不上丰盛,无外乎岛国的老三样,味增汤、腌萝卜、白米饭,只是菜品上精致一些,就是口味偏淡,不是很对胃口。当然太一并没有表现出来,在与志子的注视下,呼噜呼噜吃了个精光。
与志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冲泡好的清茶,放在小案几上,笑着对太一说:“阿一……我也可以这么喊吧……阿一他们已经吃过饭了,正在院子里练剑,说是有事等你起来后再禀报。我想着这间寝室位置倒还好,但是召见手下人有些不方面,让管家又重新布置了个带会客室的房间,用起来也方便。”
太一很想说自己今天就回自己的宅邸住了,但想到对方考虑的这么周到,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只能心里苦笑着道谢。
饭后,与志子引着太一去看新的房间,刚一出门便见宅邸的佣人们正在给院中的一颗松树洒水垫土。与志子捕捉到了太一的视线,闲聊一般说道:“去年栽种的黑松,长势不是很好,早上换了些肥料。”
“哦!”太一笨拙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目不斜视,这是深感于与志子异常敏锐的洞察力,不论太一看到哪里,对方都会主动解释两句,弄得太一很紧张。
与志子给安排的新房间格局与早先住的差不很多,一应生活用品都很齐全,几乎连摆放布局都没多少差别,唯一的不同便是室内多了个刀架、墙壁所绘多了云鹤图案,室内弥漫的是松香而非花香气。
在此间隔壁有一个贯通的套间,面积不小,一侧还有通往连廊的拉门,可以单独作为临时会客室使用。室内已经挖好了地炉,铺了新沙和木炭,并摆了茶具,想的十分周到,太一少不了又是千恩万谢一番。
此时,山口一带着一干武士来到了门口,禀报说等持院那边的僧人已经回复,今日便可以去与之商议丧葬的事宜。
得到这个消息,太一当即决定动身,毕竟待在这里,面对着过于热情的与志子,实在是压力太大。
“宅子里主要就是祖母大人和我,饮食上清淡惯了,料想你可能不适应。早上便问过阿一,说你喜欢吃牡丹锅,已经安排下人们去采买食材,晚上早些回来一起吃。”与志子把太一等人送出大门,又亲手给他戴上了准备好的斗笠。
太一只得全程任由她摆布,并表示自己办完事会早早回来。
与志子带人在院门口目送太一一行远去,直到这队伍消失在街道中,这才缓步回屋。
“啊……终于离开了!”远离了喜连川家在黑谷的宅邸,太一长叹一声,夸张地斜靠在山口一肩膀上,嘴里不断吐槽道:“又次郎老板的这个女儿怎么回事啊,待人接物也太周到了吧,我在宅子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给人家添麻烦。”
“我觉得与志子小姐很好啊。”山口一奇怪道。
“是啊是啊!不愧是上方的大小姐,非常温柔啊!”随行的几个武士也纷纷点头符合。
“但是你们不觉得让人压力很大吗?”太一
“那是因为老板也是个温柔的好人,才会觉得怕给人添麻烦而压力大吧。”山口一想了想说道。
“你说我吗?”太一有些奇怪于山口一对他的评价,反驳道,“虽然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机敏睿智……没错,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温柔了,我超级奸诈凶恶的!”
“您怎么说都对!”山口一对于自家老板的价值观认知表示怀疑,不过作为一个好下属,还是出言敷衍迎合了几句。
“对对对!”陆战队的武士们也纷纷点头表示支持。
一路上与众人闲聊着,抵达等闲院时,太一终于把自昨天晚上开始攒下的“槽”都吐完。
在等持院安葬又次郎老板骨灰的事情谈的很顺利,大和尚们最初是拒绝的,此地作为足利家的菩提寺,本身庙产规模并不大,没有像很多寺庙一样有可供开放的墓园,对于没有先例的事情,和尚们表示不好办。
不过在太一适当的展示“钞能力”后,寺庙主持当即表示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并亲自带着太一在寺中视察选址,大有如果需要,可以把足利基氏从墓里挖出来换成又次郎老板的意思。
太一心中不禁感叹,果然传闻不足信,上方人这不也是很耿直好沟通吗?
当然,让足利氏的先祖给又次郎老板倒地方,不过是玩笑话,太一不懂风水,听从寺中僧人的建议选择墓地,又敲定了墓碑形制碑文等,最终正式的入葬仪式定在了九月。
等持寺服务很周到,表示可以先付定金,服务好再结尾款,由于没法给五星好评,太一便额外捐了些香火钱。
京都人的穷酸见惯了,难得遇到这么大手笔的“客户”,寺庙主持表示可以免费再送太一一块墓地,被后者“委婉”回绝了。
等持院主持盛意拳拳,留太一等人在寺中用了午饭。由于事情谈的过于顺利,下午的时间便在闲逛中度过,多是转山看庙,毕竟京都别的没有,就是寺院多,这里布施一两,那里捐赠几钱,时间过的倒也快。
临近饭点儿,太一才带人匆匆赶回黑谷宅邸。等到吃饭时才发现,早上所谓的“一起吃”,范围有些小,只有自己和喜连川与志子两人。
“祖母大人觉得味道冲,吃不惯这个,让咱们自己吃。”与志子笑着从锅中夹起一片肉,放到太一碗中。
“那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跟着老人家的口味就行了,我什么都能吃的!”太一有些受宠若惊,对方做到这一步真是太过了,按理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他又想不到对方有什么事能求到自己。
“你也吃啊!”太一不好光被照顾,也替与志子从锅中夹了一片肉,不过随即有些后悔,毕竟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吃。
与志子眯眼笑着道谢,看似随意说道:“其实也是托你的福,我也是喜欢吃牡丹锅的,不过以往要照顾祖母大人的口味。”
太一现在怀疑与志子不是又次郎老板的女儿……虽然两人眉眼上是相象的……而是半四郎师傅的女儿,因为这位大姐似乎也会读心术一般,总能猜到太一心中所想。现今,太一都拿不准她所说“喜欢吃”,是真喜欢还是单纯的客气话。
看与志子将肉片蘸过酱汁送入口中,太一也不再客气开始大块朵颐,对这味道十分满意,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问问锅底如何调制的,回虾夷地时可以做给茵卡拉玛吃。
“刚才去给大家送饭,听阿一说,明日你们要去拜访岩仓具视叔叔。”与志子似乎饭量不大,吃了几片肉、几口米饭便放下了筷子,撑着下巴看太一自己捞肉吃。
闻听此言,太一的第一反应是……阿一这混蛋嘴这么松,自家的什么事都往外说!
第二个反应是,从与志子的称呼看,她与岩仓具视似乎很熟悉。
不过想来也是,又次郎老板之前看上去与那位关系就挺好,不然也不会请其出面解决光枝的身份问题。
“咦?你不知道吗?”面对太一的疑问,与志子奇怪道,“那位本来是出身堀河家,由于不是长子,所以过继到了作为半家的岩仓家,论起来的话,是管祖母大人叫姑母的。”
这倒是太一第一次听说,这一世在江户长大,对于武家,不论是幕府还是诸藩大名的关系,还算是略知一二,但公家如此庞杂的体系,他就没怎么研究过了,主要是也觉得没必要。
听与志子这么说起来的话,又次郎老板和岩仓具视实际上是表兄弟啊,太一觉得这层关系厉害了!
随即又想到,岩仓具视收养光枝,又次郎老板又收养了自己,这亲姐弟秒变表姐弟……太一很感慨在岛国捋清亲戚关系,没有大数据支撑的话可是真难。
本来有拜访岩仓具视的行程,不过是看在老交情上,又次郎老板故去,还是要通告一下那位。而今看来就不能这么将就了,有这层亲戚关系的话,得备上份重礼,毕竟岩仓具视现今过的挺惨的。
目前,朝廷内部有两大阵营,随着官家和朝廷话语权的上升,两大势力的矛盾已经逐渐不可调和。
以权中纳言三条实美等为首的少壮派公卿是一派,极力支持长州藩的“一藩攘夷”政策,实际上就是萌生了倒幕的念头;以内大臣久我建通、侍从岩仓具视等为首的官家近臣是一派,更倾向于联合幕府,推进“公武合体”的主张。
虽然官家倾向于“公武合体”,重新上台的朝廷关白、笃姬名义上的养父近卫重熙,早年更是幕府的“合作伙伴”。但支持长州藩提议的殿上公卿势力已经过于大了,以至于官家和关白都不得不重视其主张。
在上个月也即八月中旬,三条实美等公卿以收受贿赂、勾结幕府为由,弹劾久我建通、岩仓具视等人。由于此时生麦事件已传到洛中,民间武装攘夷之声高涨,且生麦事件似乎表明萨摩藩与长州藩一样也是铁杆攘夷的,因而少壮派公卿声势一时无二,弹劾案在朝议过程中呈现一边倒的状况,官家和近卫关白无奈妥协,判处岩仓具视免职蛰居。
公卿们是领工资的,免职后也便意味着没了饭票,岩仓家家格又低,根本没有什么积蓄,岩仓具视虽有幸作为近臣担任官家侍从多年,但也没得到过什么额外赏赐,一时间有些囊中羞涩,太一觉得自己这个“表侄”,有必要出面接济一下他了。
太一是在晚饭后,连夜送的拜帖,对方当场就回复了,对于太一来访表示欢迎,料想应该是免职这些日子,在家待得有些闷了。现今推动诸藩攘夷的呼声高涨,攘夷不利的幕府成为了“大反派”,作为帮凶的岩仓具视名声有些臭,此时也不会有别人探访他。
太一第二日一早便登门拜访,岩仓家的宅邸同预料中一样简朴,甚至可以称得上寒酸,宅中下人不能说没有,但一只手数的过来。
太一进院以后,发现宅中人心惶惶,细问过方才得知,昨夜送帖子来的并不只有自己一家。当然,另一张帖子“送”的方式有些特殊,是直接从院墙外扔进来的,内容也不如太一的那么友好,帖子封面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替天讨伐”……嗯,通俗来讲就是“天诛”。
这是单纯的恐吓信,还是预告行动的通知书,还真不好说,毕竟这两个月来,已有多起亲幕府的公家被刺杀,因而岩仓具视收到这东西直接吓尿了,和太一没聊两句,便急匆匆试探询问起了自己离京,甚至前往江户避难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