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恒沙,我之所以今天能找上你,愿意实名接受采访,就已经破釜沉舟了,将我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公诸于众,除了不给自己退路以外,也是告诫还在默默忍耐的姐妹,家暴这种事,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越忍,越是助长施暴者的气焰。我知道,数以亿计的家庭里,和我一样在承受着暴力,却不敢声张或因其它各种原因选择隐忍的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我想说的是,我们的确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选择反抗以后的后果是怎样,但无论哪样,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这样的生活都能忍,未来还有什么困难过不了的……”她有些恍然,“我想说,加油吧,陈琦,加油,所有人。”
这一段,涂恒沙录了下来,陈琦同意她不打马赛克播放出去。
“不必码,这就是我,让我自己也看看我的伤口撕开是怎样血淋淋的样子,让我更有勇气继续往前走。”陈琦道,“还有,我受伤的照片,拍的视频,你手上没有的,我都可以发给你,你和郝仁整理一下,发出去吧。”
采访结束的时候,涂恒沙收拾好东西,犹豫良久,还是说了句,“陈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是可以找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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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陈琦看着她,笑。因脸上於痕犹在,笑容别扭,却坦然而轻松。
涂恒沙还是第一次看见陈琦这么笑。
陈琦待她,一向不冷不热,在单位跟大家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否则,也不会有困难的时候只想到粟融归了。但此刻,涂恒沙却觉得眼前的陈琦算是卸下了身上坚硬的壳,整个人都柔软了。
“涂恒沙。”陈琦轻唤她的名字,“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涂恒沙原本以为她会说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单纯的人。有福气的人?这个形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略微错愕。
“对不起。”陈琦再一次致歉。
这声对不起,是为她爱上粟融归吗?
涂恒沙笑了笑,没再说其它。
爱本身没有错,错的往往是人。
是人不懂得克制。
爱一个人很容易,克制不去爱,才难。
而克制,是更高级的爱。
“陈主任。”她眼前闪过粟融归的影子,那些她和他的画面一一浮现,她凑上去贴他的胡茬,他喂她吃鸡蛋,他给她加衣,他揍她屁股,“生命里缺失的,命运会用另一种形式补偿给你。破,挺好的,不破不立,我还是祝福你吧。”
“谢谢,我会好好的。”陈琦笑,“涂恒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坐下来聊天,你很好,真的很好,粟融归这小子,也是有福气才遇上你。我也祝福你们吧!”
陈琦停了很久,眼中泪光闪动,“涂恒沙,再见。”
“再见。”
涂恒沙以为,这一声再见不过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礼貌用语,就像她每天离开报社时跟同事们说的那声“再见”一样,第二天大家又会再见,又会在同一个开间里敲键盘、校对、审稿、排版……她没想到,“再见”会成为“不再见”,那天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陈琦。
几天后,她和郝仁的报道出来,办公室和网上都掀起轩然大波,而比这波更让晨江诸多同事震惊的事是:陈琦辞职了。
粟融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辞职原因,在采编平台绘声绘色地宣布,“你们知道陈琦为什么辞职吗?我跟你们说,她就是不辞职也干不下去了!平时装得多有钱啊!每天全身奢侈品!老公开公司的?还以为他老公多有钱呢!全都是虚的!这么多钱都是违规收入!不,应该说非法收入!利用自己当记者的便利,不知拍了多少明星和有钱人的,然后用拍到的黑料去威胁别人,从中谋取利益!这跟敲诈勒索没区别了啊!现在估计是觉得瞒不下去了,主动自首。辞职?说得好听罢了!所以说啊,人不能做错事,不能为了钱为所欲为,有钱就过有钱的日子,没钱就过没钱的日子,何必为了虚荣、为了物质享受不折手段,去做不该做的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报应只会迟到,不会不到!”
粟融星话里话外全是身为有钱人的优越感,但不可否认,她这番话三观还是很对的,人,不能为了钱为所欲为,所谓苍天饶过谁,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的。
而涂恒沙这才明白,原来陈琦说的把柄是这个。
陈琦说,过几天大家就会都知道,还说,她自己了断,割断退路。
这些她采访时听不懂的话,现在都有了答案。
陈琦消失了,她在网上的热度却不减,她的视频底下,大量的跟评,出现“metoo”现象,实名非实名的网友诉说自己在家暴中的痛苦,而郝仁和涂恒沙连续多期继续报道这个问题,之前采访到的素材里的典型案例到综合分析评论,反响十分热烈。
然而,这终究是个沉重的话题。文章的热度、郝仁和涂恒沙这两个名字的知名度,并没有给他俩带来多大的喜悦,反而使人心中沉甸甸的,涂恒沙更是连续多天长吁短叹。
“每一次我都觉得我们能做的太少,只能报道,只能提出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涂恒沙感叹。
“你想干什么?”郝仁笑道,“想当超人,救广大遭受家暴的妇女朋友于水火?拳打渣男脚踢暴力男?我们能做的的确很少,可是,我们能做的又已经够多了,至少,我们提出问题,能让大家来关注这个问题,关注的人多了,就会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当记者的,心中有天地正义,有是非黑白,有芸芸众生,我们记录的是时代的方方面面,善恶美丑,为光明、信仰和进步据理力争,这还不够吗?”
涂恒沙白了他一眼,“我就一句感慨,你就长篇大论的,跟粟老师一个调调了!”
她想起粟老师说的那句:即便明月照沟渠,我心依然向明月。
当然,还有另一句:你是我的明月光。
郝仁啧啧直叹,“说啥都能联想到你的粟老师,我可不是你粟老师!”
她叹了口气,她还真的想粟老师了,这几天太忙,都没好好和粟老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