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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前一缕篝火正燃,正烧着一锅雪水。

刘和从楼里搬了个火盆过来,就坐在楼前地上,看着孙原在雪地上忙活,感叹道:“果然还是伯盛懂事,给你藏了四只熊掌。今天日子不错,先是见识了南军张伯盛的烤熊,又能见到你孙青羽亲手烹制熊掌,难得、难得。”

孙原此刻已经褪了外袍,将袖口扎紧,亲自动手处理熊掌。四只熊掌被整齐切开,均是硕大肥美,前掌腥臭气较淡,自然是首选。正听着刘和念叨,一笑置之:“君子远庖厨,刘议郎还是对原敬而远之罢。”

刘和笑了:“孟子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和,既未见其生,亦未见其死,何必敬而远之?”

孙原正在用滚水烫去熊毛,听了这番回答,自然是刘和拿他下厨之事比做黑熊离开巢穴,都是不该的事情,便眉头一挑:“你非得拿我打机锋么?”

“不敢。”刘和应付了一句,“你说你在此读了十年书,考一考你,总归是不难。”他突然正色道:“你可知,陛下与你的位置?”

“官位?”孙原一顿,反问:“我尚未前往帝都,按汉律,需等我往太常寺述职,方才能领取印绶。听你的意思——陛下已然安排好了?”

“若是等太常寺安排,整个帝都就都该知道了。”刘和摇摇头,“陛下用的是中旨,除了我和经手的几个常侍之外,无人知晓你的任命,即使是三公府、太常寺和尚书台都无人知晓。”

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三公九卿的职权大为降低,本来归属于少府的尚书台被光武皇帝剥夺出来,变成了内朝,成为天子行使的皇权的主要机构,其主官尚书令虽然只是秩比千石(年俸禄千石)的官员,却是大汉“三独坐”之一,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并为百官之外的显赫职位。从那一天开始,大汉的朝堂就被分成了两个,一个是内朝,是天子的朝廷,一个是外朝,是大汉三公九卿和诸卿的朝廷。即使是天子的辅弼大臣、托孤重臣,也需要录尚书事、统御尚书台,方有在朝堂中立足的实力。也正因为如此,天下官员的任命,皆需经过尚书台审核。天子这步棋下得惊险,越过尚书台直接颁布任命诏书,而且用的是中旨,这就代表孙原是由中官上位的,一旦尚书台那几位录尚书事的人物反驳,孙原可谓是被天子置于刀俎之下任人鱼肉了。

“几个常侍?”孙原心思自是敏锐,察觉到了刘和话中的意思:“陛下和中官联手了?”——常侍,便是常侍奉在天子近侧的宦官的统称,当今朝堂之上,便有十三位常侍,朝堂乡野皆统称之为“十常侍”,两次“党锢之祸”便是常侍们的手笔,横扫天下儒生,即使是在药神谷呆了十年的孙原亦是久仰大名。

“联手?”刘和苦笑一声,指着孙原手中的熊掌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陛下既然想瞒过尚书台和外朝诸府,除了联手宦官,别无他途。”

“更何况,天子最信任……不,他没有最信任的人,他只有能利用的人——本来也就只有这些宦官了。”

当今天子刘宏,大汉第二十三位天子,如果算上被废立的四位天子,他应该是第二十七位。孝桓皇帝刘志归天之后,太傅陈蕃和大将军窦武联手,选择了一位北方孤苦的侯爵接任天子之位,刘宏从十一岁开始就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六年。

“当年的一帮宦官,先是诬陷陈太傅和大将军窦武谋反,骗过天子将名满天下的两位名臣株连九族,随后把持朝政,陛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除了靠着这帮人别无选择。”

即使看不见刘和的面容,孙原也能想象出此刻他的脸上必定是写满了愤恨与不甘,冰冷的声音透着怒火,似乎已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孙原手上不停,淡淡道:“我虽然不能出谷,却知道一些传言,庙堂之上的宦官如日中天,世家豪门盘根错节,还有那太平道……”

他顿了一下,道:“你将那几个太平道的信徒引入药神谷,多少也是怕我不肯去,特别留了活口,要将我的行踪泄露出去罢?”

刘和的嘴角笑意登时凝住,他与孙原交情非同寻常,可是如今孙原这一句话,在他耳中,确实格外刺痛。他没有接话,倒是孙原又问道:“五府诸卿,陛下这些年也提拔了不少,还不能信得过么?”

“若是信得过,陛下何必用你。”刘和摇头,暗自输出一口气,解释道:“袁氏家族、杨氏家族皆是历代位至三公,如今杨家家主杨赐不仅是天子的老师,官拜太尉,老太傅刘宽去世之后,他已是天下第一的人物;袁家家主袁隗官拜司徒,更是门生弟子遍及天下——这两位并列三公,名满天下,是天下儒生敬仰的中流砥柱,可是这朝堂之上,陛下当真能信得过他们?”

世上的传言,多半是士人们是民心所向,宦官们是奸贼当道,天子在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百姓眼里,不过就是高高在上的无道君王,任由百姓痛苦,而那治病救人、网罗人众的张角,仿佛成了天生救苦救难的圣人。

至于刘和,他到底是皇族,除了刘氏宗族,刘和竟是连这名满天下的两位士族领袖都不相信了。孙原心中无奈,能让皇族中人绝望至此,朝中的局势究竟混乱到何种程度?

“从来名利二字中,明暗是非多,何必去趟这趟……”

话到一半,他却是说不下去了,明知是深渊浊水,可是他这一只脚,不是已经踏了进去么?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说“看淡”二字?

刘和摇头又道:“关中杨家、汝南袁家,他们代表的是关洛士人和豫州士人,他们从来都不只是一家一户一人的荣辱,而是整个家族、整个州郡、甚至是半个天下的儒生、士人。”

“杨赐和袁隗是我刘和伯父辈的人物了,可是这朝堂并非他们说了算的。”

“外戚、士人、皇族、宦官,都在交错,陛下藏在幕后,看着这些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朝堂上争权夺利,他这些年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夺回属于大汉天子的皇权。”

当今天子之聪慧,世所罕见,十六年前太傅陈蕃选中他入主帝都,不仅因为他是远房皇族,关联简单清晰,更因为这没落的侯爵确实天资聪颖,有可能挽回已经渐渐颓废的大汉朝廷。

天子不负所望,他的棋,下了十六年,从他踏入大汉皇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谋算着,要如何一步一步夺取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柄了。

孙原从来都知道天子的可怕,因为知道,所以他只能接受命运安排,做一颗棋子,药神谷再是清静,也由不得他留下。

天子谋算了十六年,养了他十年,这一步步算计,不过是当年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在初入一个全新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埋下的伏笔。

孙原心思沉淀,一只熊掌已经去毛,黑黝的熊掌沉重厚实,他手中剑气凝聚,便是手中无刀,亦能够将熊掌切开——他并未在意熊掌,只是问刘和:“说说朝堂里的局势罢。”

刘和望着他手中的熊掌被无形剑气切开,露出了森森白骨,将那句“你怎么不用刀”生生吞了回去,目不转睛地说道:“当今天子天资聪颖,是两任太傅陈蕃和刘宽都亲口承认的事实,朝堂里的人也明白,他们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也知道势必与陛下争锋相对,可是他们却不愿放下手中的权力,唯有与当今天子正面抗衡。”

“这是大汉的皇权啊,青羽,堂堂天子之权,成了朝堂博弈的筹码,天子不是在和自己赌气,他是在和朝堂上的所有人对弈,他的对手是大汉朝堂上所有的官员,内朝的宦官、外朝的三公诸卿,外戚、士人,都是天子的敌人。”

他望着孙原,苦笑一声:“包括你、也包括我,包括我的父亲,都是天子的敌人。”

“知道为什么吗?”

“天子想要的皇权,在外朝,在三公九卿的手里,也在内朝尚书台和那一群宦官的手中。这些年,陛下过得太憋屈了,他想夺回去的东西,没有人愿意还给他。”

“知道为什么么?”

刘和哑然一笑:“我不说了,留着你自己去察觉罢。”

大汉的臣子,为何要限制天子的皇权?大汉的天子,又为何要从臣子的手中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皇权?

孙原不想明白,可是他不得不去思考,因为他已经身在局中。

渊渟无鞘,是因为它能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刃,也能成为杀死自己的暗器。

“我这算什么?”孙原嘴角扯动,在刘和眼中仿佛苦笑——“事难谐,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刘和摇摇头,伸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巧的布包出来,紫色的绸缎包裹,显得万分贵重,他随手丢给孙原,后者信手接过,握在手中只觉有些沉重,手中剑气汇聚,将包裹撕裂,露出了一方青绶银印,小印底下刻着四个篆字:

魏郡太守。

他望着手中的印绶,眉头深锁。

刘和的声音虽轻,却平稳从身后传来:“陛下并不希望你即刻入朝。朝堂中的局势已成平衡,陛下需要有人打破平衡,这个人就是你,而中旨任命将使你变成众矢之的,这有悖于陛下的初衷。”

“所以陛下命我为北境第一重郡的太守。”孙原接住了他的话,凭他心思,一见到这枚印绶,便已经洞悉了天子的心思。

“他需要我在短时内积攒自己的实力。但是——”

他望着刘和,手中的熊掌被整个切开,森森白骨尽数暴露在外,他伸手将几根指骨一一抽出,手法虽不狠辣却是精准,每抽出一根,都让刘和眼角扯动——“即使这次任命成功了,又如何?一郡太守需要足够的威望和资历,这两者我都没有,我依然是众矢之的,这个郡守,坐不稳的。”

“这便是看你的深浅了。”刘和淡淡道,“我只是带你前往帝都,接下来的事情,刘和一概不知。”

“魏郡太守,乃是秩俸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和比你还痴长一岁,还不过是个六百石的议郎啊。从此以后要向你行下臣之礼了。”

孙原没说话,也是懒得搭理他似是玩笑实则警醒的言语,只是将几根指骨一一投入沸水中,转身进楼去取了几个瓦罐出来,随手洒进了沸水中,随后取了一片竹篾盖在了锅上。

“那是什么?”刘和饶有兴趣,望着篝火上的一盆沸水道:“你这是在煮汤?”

“你喝?”孙原反问一句,他加进去的自然是葱、姜、蒜,给熊骨去腥,他带出来的瓦罐之一便是酒,淋在竹篾之上,酒香四溢间透过竹篾落入汤中。

刘和摇摇头,熊骨熬制的汤他岂会放在眼内,不过酒香倒是颇让他侧目,眼中已是淡淡发光:“好酒香……”

“休想。”孙原知道他是何企图,笑一声:“陛下的酒不够你喝?这是紫夜酿的药酒,你若是想喝,先去病一场。”

刘和登时被孙原梗住,苦笑一声:“罢了罢了,惹不起惹不起。陛下不好酒,父亲可是给我下了严令,除非长辈敬酒,否则滴酒不可沾。”

“我也不碰酒。”孙原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突然挂上一抹微笑——

他平生唯一一次碰酒,就那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觉得你是碰过的。”刘和自然是能察觉他的笑意,这样的笑容,他自是见过,就是刚入药神谷时,孙原望向李怡萱时的笑意。

孙原不再理他,只是伸手将熊掌放在竹篾上,随手取了一只大的瓦罐盖在熊掌之上。

看着一个个瓦罐,刘和不禁苦笑,想不到天子竟然用这等办法磨炼孙原的心性,即使是一向清正廉洁的刘虞,官拜二千石之后也是列鼎而食,除了不饮酒,还算是有肉可食的。孙原乃是天子暗中的棋子,竟然过着乡野农夫的日子,岂不是太无奈?

不过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孙原的手,那手指修长白净,根本不像做农活的手,无论是林紫夜还是李怡萱,都是素雅出尘的人——难道他们这十年都靠吃药?

刘和突然一脸疑惑,孙原反而奇怪:“你又想问什么?”

刘和望着他,面色古怪,愣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口问道:“别说这些年你是自己耕田。让两个美人陪你过苦日子?”

孙原听了这话,终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刘和看他笑得开心,皱着眉头:“你倒是回我一句。”

孙原也不看他,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脸色,只是顾着篝火上的熊掌,左手轻抬,淡淡的紫色光芒在手上浮现,悄然弥漫在瓦罐和篝火四周——“懒得说。”

熊掌是海内八珍之一,又是在冬季的黑熊,自带一股清气。也不知道孙原用了什么方法,酒香和葱姜蒜的味道都慢慢消退下去了,只有一股清爽的香气渐渐散开。

“这是什么味道?”刘和又被神奇的味道吸引,又是一句问话。

孙原取了紫衣披在身上,低声咳嗽了一声,伸手指向不远处:“看那里。”

刘和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只是一树红梅在月夜雪地里甚至惹眼,梅花尽开,宛如夜间精灵,甚是动人。

“梅花?”刘和诧异,转身望向那一捧几乎已成火堆的篝火——四处无风,却似受了狂风鼓舞一般,火焰高涨。

他久在大汉帝都,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奇的烹制手法——其实,他从不入庖厨,如何烹制食物他一概不知。

孙原一身紫衣,左手真元鼓动,若是龚氏兄弟或张鼎在此,自然就要惊掉眼珠,真元乃是武者一点一滴修炼而来,孙原如此挥霍,只为加快熊掌的烹制过程,岂非暴殄天物?

片刻之间,清香气愈发四散,直入心脾,刘和本已经被张鼎的烤熊肉填饱,此刻却又食指大动,恨不得分享这道熊掌了。

“熊掌本是人间绝味,只不过尚需一道工序。”

火势骤然衰减,紫衣飘然间,一个带盖的瓦罐被孙原端在手中,揭开盖子,一股甜蜜的清香传来,刘和闻见更是诧异:“这是蜂蜜?”

“是。”孙原点点头,左手屈指一弹,一道紫色剑气骤发,将那瓦罐击飞出去,只是这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即使是落在雪地上也不曾损伤瓦罐。

熊掌现在眼前,蒸汽袅袅,刘和只觉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口中生津,只想大快朵颐一餐。

“治大国若烹小鲜,事难谐,则必须外力加持。”

孙原的话传入耳中,他的动作亦落入眼内:瓦罐微微倾斜,透亮的蜂蜜缓缓流出,淋在熊掌之上,香甜之气登时四散,随着蒸汽、香味一同弥漫在洁白雪地之间。

“你为熊掌,谁为蜂蜜?”

刘和眉头一皱:“你是说,陛下还有谋算?”

“你比我更了解陛下,陛下是什么心思,他的处事风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孙原微微一笑,“大汉的天子,把一枚棋子藏了十年,到了他用这枚棋子的时候,棋盘上应该已经有许多棋子了。”

刘和颔首,心中了然:“看来你是知道陛下必然为你铺好路了。”

月华如水,清辉泻地,一片清凉世界里,紫衣的他悄然回首:

“孙原只知道,当今天子谋划了十年,必是心中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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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鼎看着兄弟两人,摆了摆手,一众骁骑虽是沉着气,却也只能放开龚氏兄弟。

“与你计较做什么……”他似是自嘲,不再搭理兄弟俩。四周的骁骑们互相看看,也只得任由他去了。

“龚小子——”

远处,苍老的声音传来,正是那位刘老丈。

老丈须发皆白,身形略微有些佝偻,一步一步稳稳地奔众人走将过来,只不过却不曾在意周围骁骑们的警惕,似是见惯了这般场景。

待到近处,冲兄弟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你们的老爹醒了,还不去看看?”

兄弟两人闻言,登时喜上眉梢:“当真?”

老者笑着点点头,兄弟两人来不及道谢,更不曾和张鼎打声招呼,便径直从数十位骁骑中冲了出去。

骁骑们互相看看,直觉得老丈不简单,却也知道此人是孙原熟悉之人,也不知为何如此警惕,任由这老丈走进了篝火旁。篝火四周皆是军帐,若是平时自然是军营重地,不准人随意进出,只不过在这药神谷地界,一切却又不同了。

老丈看着火堆边的烤熊,熊肉足有三四百斤,便是人均下来,每名骁骑也是十斤以上的份量,用木棍穿起来,围着篝火插了一圈,整齐的熊皮被完整地剥下来,晾在一边缓缓烤干。他上下一打量张鼎,径直走到他身旁,缓缓坐了下来。

张鼎看着老者脚步由远及近,身子虽是一动不动,手中的匕首却是缓缓切下一片肉,平放在刃上递到老者面前。

老者看了一眼那肉,随手拿起来送进了嘴里,登时肉香四溢,不禁道:“好手艺,难得。”

张鼎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问道:“老丈姓刘?”

“老朽是姓刘。”刘老丈点点头,望着火堆上还剩下的几支木棍,伸手拔了一支,手中不知何时有一柄小刀,慢慢切起肉来。

张鼎慢慢把口中的烤肉咽了下去,他心中猜测,眼前这个刘老丈多半是和天子的布局有些关系,——姓刘的武道高手,守在这小小村落之中,岂能巧合?——他眉眼轻抬,也盯着眼前的篝火,缓缓问道:“老丈有何指教?”

那老者亦是不紧不慢吃着肉,待到一口肉吞了下去,才缓缓道:“你不该来。”

张鼎手中的匕首悄然停下。

“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一转眼十年了。”

“当年林谷主不过二十几岁年纪,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药神谷。后来我将孙小子送过来,他和心儿、小紫夜都才八九岁年纪,小得很。”

“孙小子当年可倔强得很呐,死活都不肯留下,小紫夜也不知什么原因,得了体寒的奇症,林谷主便答应孙小子,只要他安心留下来,便治好这等奇症。却不料,凭她医术通天,想尽办法亦是不能治好,便收了小紫夜入门下,教她医术,十年之后的今日方才有了‘药神谷医仙子’林紫夜。”

张鼎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似是不愿轻易打断老者。他见过林紫夜、李怡萱,自然是对得上人,至于那“心儿”,多半是第三个女子了。

“呆了五年,也是如此雪天,有人给林谷主送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说是路边捡来的,孤苦伶仃,便送到了药神谷来。那人是林谷主的故人,谷主自然放心,于是那女孩儿从此便和孙小子这三个住在一处了。”

张鼎不语,他却知道,这个女孩子便是李怡萱,当今的药神谷谷主。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药神谷开始医治天下各处慕名而来的病者,各种疑难杂症均是药到病除,一来是想想法子能不能治疗小紫夜的病,二来这药神谷也要有些开销。”

张鼎这才明白,为何药神谷的名声是十几年前才悄然传开,不过都是上代谷主对着天下人开了方便之门罢了。

老者不紧不慢地说着药神谷的种种过往:“林谷主亦是风华绝代的人物,剑谱上的‘慕予’和‘芷歌’便是她的配剑,后来这两柄剑都留给了小萱儿,她也是顺理成章离开了药神谷,便在去年将这药神谷主的名号给了年不过十七的小萱儿。”

张鼎心中一动,慕予剑他自是听说过,于《评剑谱》上名列第九,与孙原的“轻画剑”可谓是药神谷两大神兵了,难怪药神谷这些年安若磐石。秦初有人名曰东郭折器,自称是干将传人,着了一部《剑谱》,记载了先秦七国名剑。此谱后来被神兵山庄庄主楚时休所得,据传说已是残本,当时神兵山庄的相剑大师朱东来好品鉴天下名剑,聚一生观剑之精,续补此谱,命名《评剑谱》,列天下名剑一百柄,前十二柄更被称为“十二神兵”,为武林所仰望的罕世存在。

“论欣赏,老朽最爱的当属心儿。心儿是四个孩子里最懂事、心思也是最细腻的,只不过数月前突然离去,也正是从那时候我才知晓,原来她的武学修为已在我之上了。”

他转头冲张鼎咧嘴一笑:“老朽练了六十几年的武功,被一个小姑娘十年便超过了,那时候这心里的滋味哦,当真不好受。”

张鼎心中剧震,只是缓缓问道:“老丈的武功,是否已达流虚境界?”

“流虚?”刘老丈笑意不减,“当年武林皇帝将天下武学境界分为五重,自易境、昙毓境、浮妄境、流虚境、通明境一重比一重高深,便是传说中的天道八极,也不过通明境界而已——是罢?”

“老朽三十岁时候便是流虚境了。”

张鼎陡然睁大双眼,他见了老者脚下步伐,自知是高手,却不曾想到,竟是流虚境的绝顶人物。放眼天下,能达到至高的通明境的不过是武林传说中的“天榜”天道八极,仅此八人罢了。

老者却不理会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只是又吃了一块肉,也不知哪里翻出来一个葫芦,仰头灌了几口,随手递给张鼎:“药神谷除了医术天下一绝之外,小紫夜酿的‘冷清雪’和老朽的‘百花蜜’也可称为两绝,这一壶还是从小紫夜那里缠来的,今日便宜你了,尝几口。”

张鼎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接,只不过平素稳重如他,此时竟然也有几分轻轻颤抖。甫一入手,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他素来不好饮酒,但一闻这味道,却忍不住抬头饮了一口,只觉一阵暖流沿着喉咙一路顺下,暖了心肺。

“如何?”老者哈哈一笑,又转过头去,自顾自道:“小萱儿最是温柔了,她那性格和孙小子最是般配,孙小子也是在外漂泊了许久,才被老朽送到这药神谷来,据说从小也是被心儿捡到的,心儿不过比他大一岁,便一个人带着他和小紫夜两个,靠着一路乞讨才生生活下来。”

张鼎一时噎住,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为何这同样悲苦的经历,竟生出孙原的和颜悦色和林紫夜的冰冷淡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来。

“小萱儿从小便没家,年纪又最小,在这药神谷里只有孙小子一个哥哥,自然是缠着他多些。这些年来求医的人愈来愈多,时常有些外来的所谓‘武道新秀’,有些跌打损伤,也到这药神谷来,只不过也入不得她的眼内。”

张鼎不禁心中感叹,他不问江湖事,却久在军中,自然有许多天南地北的士卒私下说些故事传说,他依稀记得,这位龙歌龙公子乃是“人榜”中排名前几的人物,武学据说已有浮妄境的修为。

“孙小子,你别看面上洒脱,心里可是十分计较。”

他看着张鼎,正色道:“他这个人把情字看得最重,待三个女孩儿谁也不差,只是却最钟情于小萱儿,大抵两个人脾气相投。你这一来,他这一生清静,便算是没了。”

张鼎低着头,他与刘和一般,将这世外的清静看在眼里,呆了半晌,方才答道:“天子之命,谁也躲不得。”

“天道自有轮回,谁也逃不掉啊。”

老者站讲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径直走了出去,也未将那酒葫芦拿回来。

“老丈!”

一身戎装的张鼎霍然站起来,急问道:“敢问上代谷主是何人?”

“子慕予兮善窈窕——”

老者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一息之间,老者竟然已出现在十几丈之外,众多骁骑竟然一个也未曾发觉。

“子慕予兮善窈窕……”张鼎暗暗念叨一句,这句出自《九歌》之一的《山鬼》,乃是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的名作,不正是“慕予”剑名之由来么?

不远处,驾车的车夫望着刘老丈远去的身形微微而笑:“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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