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携自堂屋里出来,便瞧见白衣胜雪的温儒郎君,身姿笔挺的立在庭院中。
聂离风淡着脸,视线先是扫了陶邀一眼,继而毫不留恋的自她面上划过,落到尹延君面上。
他一早便听说了尹宗主在宗祠受家法的事。
眼下,再看尹延君唇色苍白,走路还需得人搀扶着的虚弱体态,顿时眸底掠过一抹复杂。
聂离风垂下眼,拱袖作揖,声线清淡地开口。
“尹宗主,我今日来,是想与宗主商谈,送亲以及添妆事宜。”
他腰背复而挺直,“两府联姻并非小事,而今喜日择选的又属实仓促,时日不多,诸多细节还得谨慎定夺,尤其是金氏皇族那边...”
他的话并未说完,但尹延君与陶邀皆已经明白了他所顾虑的。
两府联姻乃是大事,肯定要大宴五湖四海的宾客。
金氏皇族无论如何也撇不下。
倘若盛京城来的贵客,认出了新娘子,起了疑,届时少不得一些麻烦事。
在此之前,得提前商定好,如何让陶邀避开盛京城那边的人。
若是避不开,万一被识破了身份,那又该如何应对。
除此外,还需商议送亲与嫁妆事宜。
陶万金要给独女的嫁妆,铁定不单薄,那么多嫁妆要运往清丽府来,如何交接安置,也是个问题。
短短半个月,尹延君的确还有许多事要忙。
陶邀想着,不由侧脸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伤成这样...
“聂宗子所言极是,这事请容我稍后再谈,眼下我答应邀邀,要送她回琼华苑。”
男人温淡含笑的话语打断了陶邀的思绪,他握住陶邀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踏下台阶。
“还请聂宗子稍候片刻,实则在我回来之前,宗子可以先同江南府那边通笔书信。”
“聘单我已拟好,并交代管事今日连夜尽数载录,明日一早,便由尹氏宗亲子弟亲自护送至江南府。”
“事急从权,烦请聂宗子先寄聘单回去,江南府嫁妆可否先行一步,莫要误了喜日与吉时,聂宗子以为如何?”
他想的周到,绝不愿嫁妆晚到,而令陶邀在出嫁之日被人匪议。
聂离风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漆黑凤眸与陶邀对视上,见她并未有任何异议的意思,眸光闪了闪,颔首应下。
“我这便回去书信一封,连同聘单一起,派人快马加鞭送回江南府。”
说是送回江南府,不过是打着江南府的名义,送去给陶万金罢了。
尹延君牵了牵唇,侧脸向齐麟睇了个眼色。
齐麟立时转身,健步如飞地沿着回廊进了西侧内书房。
不一时,取出一封红锦缎翠绿缠枝纹的册子,双手奉给聂离风。
聂离风面上神情暗晦,垂眼睨着那册子,片刻才伸出手接过,而后展袖叠臂与尹延君见了礼,便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陶邀望着他清姿卓然衣袂翩翩的背影,眸中掠过一丝清幽异光。
尹延君敛目看她一眼,牵着她手举步往外走去。
直到走出主院院门,踏上空荡清静的深远廊桥,他才低声开口,声线清缓如夏风。
“聂宗子与你青梅竹马,后来那些年,你们两个之间,也并非只是相看两厌吧?”
陶邀不妨他突然问起这般敏感的话题,还问的不遮不掩,直白坦荡。
就在昨日之前,明明尹延君还会因为聂离风,而不理智的生出醋意,而她还需要费心思揣测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调解这可笑的矛盾。
她一时怔愣,竟没接的上话。
尹延君眼睑微动,与她相牵的手握紧了些,步履不疾不徐地踱着,清声笑语。
“也对,毕竟是青梅竹马,相识那么多年...”
陶邀眼睫轻颤了一瞬,一只雪白柔荑搭上他臂弯。
“相看两厌,大约便是我同聂八子的相处方式,自幼习惯了的,没法改了,但若说真的有多厌恶,实则也并没有,谁都不曾对谁做下十恶不赦的坏事。”
尹延君偏首听着,见她又噤了声,适时的牵出抹温和笑意。
“那是相互起争执的久了,便也吵出几分情谊了?”
陶邀乌色瞳珠微晃,不动声色地牵唇一笑。
“我先头在屋里便与你说过,我这个人,自小就顽劣骄纵,很惹人厌的,在江南郡,怕是除了我父亲外,没有人真心与我交好。”
“我陶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下头那些人巴结奉承我,都是为了从陶家的生意上沾些便宜,图谋些财势。上头那些人,譬如江南府的主子们,大多也是见了我便绕道走,也唯有聂八子会次次与我争执。”
“他这个人挺别扭的,对旁人都是心高气傲,不拿正眼看人,但与我对峙起来,那是拼了十足的气势,只恨我一身顽骨,他想踩也偏偏踩不下泥潭里去。”
“等他大了点儿,不知哪天开始,便长了心眼儿,不与我当面争执了,却开始暗处使坏。”
“整个江南郡都知晓,我与他聂八子不对头,对方倒了霉,都想要喧天锣鼓的放鞭炮庆贺。”
“不过聂夫人曾说过,聂八子唯有与我置气的时候,才瞧着最有活力。”
说着话时,两人已经穿过了后院的月洞门,越渐靠近前头的敞庭。
陶邀弯唇笑了笑,语态似随意。
“江南府聂氏的人,其实都挺没意思的,一个比一个重礼教,刻板寡言,木头桩子似的。
“大约有个人能动不动便惹他们发火儿翻脸,于他们来说,也是不同的吧。”
马车停在敞庭里,尹延君一路听着都没插话,直到扶了陶邀上车,他也跟着坐进来。
车身轻晃,车帘摇曳时,他才似笑非笑戏谑了一句。
“那算是,欢喜冤家?”
陶邀抿了抿唇,皮笑肉不笑,“勉强算是个稀奇古怪的玩伴吧。”
她顿了顿,接着道:
“毕竟江南府和陶家的关系摆在那儿,也不可能就真的厌若仇敌,他其实也没什么朋友,比起那些围在他身边恭维讨好的人,大约与我翻脸争执,才更有趣些。”
“幼年时总归都是有些孩子脾性的,而今都长大了,也不能再做那等吵架拌嘴的幼稚行径了,所言所为,自然都得顾及到大局面。”
“说来,他先放下芥蒂,特地跑来帮我说亲,我竟还欠了他一次,倒是怪别扭的。”
尹延君定定瞧着她,始终似笑非笑地,半晌捏住她手,微微凑上前,沉着声问她。
“你与我说这么多聂八子的事,还多有回护他,便不怕我心里不痛快?”
陶邀眉目浅弯,“你不痛快了吗?不是你要问的?”
尹延君唇角勾了勾,“不痛快。”
陶邀便嗔了他一眼,轻轻甩开他手。
“我反正没什么异心,你不痛快也与我无干系,自己受着吧。”
男人向你打问另外一个男人时,想听的绝对不是你的矢口否认。
他既然问了,那必定是在意的。
你不能表现的太热,也不能表现的太冷。
轻描淡写一些,话话家常似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坦然一些。
你不当一回事,他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