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室的堂屋里。
几位宗亲族老和尹延修都在,屋里屋外静地有些压抑。
尹延君与陶邀相携进屋,几人纷纷站起身。
“宗主。”
“大哥。”
尹延君松开牵着陶邀的手,踱步往里屋走去,眼尾扫了眼尹延修。
尹延修提脚跟上,穿过内廊时,压低声与他禀着话。
“已是油尽灯枯之兆,续命的药便是喂下去,也撑不过十日半月,族老们在等大哥的意思。”
一是老夫人自己拒绝服药。
而是众人觉得没必要再服药。
活到老夫人这个年纪,原本是无病无痛的身体,可她忧思郁结在心,生生耗短了寿命。
她自己都已经看开了,放下了,旁人就不便于再多干涉自然终老的归宿。
尹延君并未开口,只徐步走进屋,走到床榻旁。
陶邀立在他身边,看着床上的人。
尹老夫人眼帘闭阖,像是陷入沉睡,白发苍苍,似老了十岁,也瘦的干扁,整个人形容枯槁,呼吸徐缓细微,几乎看不出来。
守在床头边的胡姑姑,满脸哀戚眼眶红肿,手里的帕子都哭湿了。
她见到尹延君和陶邀,眼泪又开始往下落,干哑着声乞求。
“宗主,您让老夫人醒醒,她还有话要对您说...”
尹延君面色波澜不惊,看着床上的人,淡淡掀唇问她。
“母亲病了,为何不使人来禀。”
胡姑姑掩住帕子,难过的哽咽起来。
“老夫人说...自己没病...”心病,除了自己,谁都医不好。
老夫人她,是无欲无求,一心求死。
陶邀眸色动容,上前搀扶住她,“姑姑当心身子,宗主来了,会有办法,您别太难过。”
说不难过是假的,几十年的主仆情谊,胡姑姑陪着尹老夫人走过了风风雨雨。
现在老夫人要去了,于她来说,就像是自己的一生也到了尽头。
若说府里谁最舍不得老夫人,恐怕只有胡姑姑了。
陶邀一劝,胡姑姑有些泣不成声。
无奈之下,她只能让锦俏将胡姑姑先扶下去。
锦俏搀扶住胡姑姑,又看了眼宗主,小声与陶邀说:
“夫人在这里,奴婢回去看着小主子们,您不用担心。”
陶邀点点头。
等两人离开了屋内,她正要问尹延君需要些什么,她让人去准备。
却听尹延君先一步开口,声线温淡说道。
“夫人也操劳了一日,先出去坐着歇歇,或回主院看看孩子们,我一人守着母亲足矣。”
陶邀微怔一瞬,又看了看床上的昏睡不醒的尹老夫人。
想是尹老夫人临终前,若是真有什么遗言,应当也只想说给尹延君听。
她没再犹豫,只轻轻握了握尹延君手臂,柔声低语。
“我在外面,宗主需要什么,便唤我一声。”
尹延君偏首垂眼,看着她笑了笑,安抚地轻拍她手背。
“去吧。”
陶邀牵强的扯出抹笑,没再多耽搁,默默退出了门外。
尹延修和齐管事还立在内廊里等着,见她出来,两人举步迎上前。
“大嫂。”
“夫人,老夫人的身后事...”
齐管事等着她和宗主吩咐。
陶邀浅提口气,微微颔首。
“去准备吧,四弟,劳烦你帮着齐管事布置奠堂。”
二人先后点头,相携离开。
萱室里里外外忙活起来,几位宗亲族老也借口帮衬料理后事,纷纷起身离开。
陶邀独自坐在堂屋正位的围椅间,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饶是屋内已经点了灯,也依然有些空寂冷清。
两个月内,尹延君送走了胞弟,又要送走自己母亲。
陶邀突然有些庆幸,他同尹老夫人的母子情谊,并没有那么难割舍。
屋内始终很安静,她想,尹老夫人此时此刻是不是醒着?又会对尹延君说些什么?
她会遗憾,愧疚,自责,道歉...
还会有什么遗愿吗?
陶邀独自坐着想了很多,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吱呀’声。
她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内廊的方向,继而徐徐站起身。
尹延君一袭绯红锦袍,徐步沉缓自内走出来。
夫妻两人对视,他面上神情如旧温善沉静,走过来牵住陶邀的手,低低开口。
“回去吧,得换成衣裳。”
他平静的毫无负担,似乎尹老夫人的离开,对他毫无影响。
陶邀没出声,与他牵着手走出堂屋,离开萱室。
立在廊下的谷雨和齐麟对视一眼,默不吭声跟上。
府里下人们,已经在忙活着挂白。
回到主院,陶邀陪尹延君更衣,翻出上次那身白裳帮他穿戴。
见他始终没开口,陶邀樱唇濡喏,语声清柔问他。
“宗主,母亲可交代了些什么话?宗主近日恐怕会很忙,说与我听罢,我来安排。”
尹延君褐瞳微动,似是稍稍回过神来。
他敛目看着身前眉目昳丽的妻子,薄唇轻轻牵了牵,缓声开口。
“没什么,我能安排,她不欲与父亲合葬,也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言面对阿昳,故而,不想葬在尹氏祖坟中,想另起孤坟。”
陶邀眼睫轻颤,少顷开口,“那宗主如何...”
“早前父亲离开时,她还堵着一口气。”
尹延君温声低语,“二姨娘追随父亲先后脚离开,她对父亲情深义重,按情理,宗亲族老也愿全她一番心意,想将二姨娘的灵柩,葬于父亲右冢。”
“在大宗世族里,家主坟冢之侧,为正妻之位,二姨娘葬在父亲身边,视同平妻,母亲坚决不同意。”
“那时连叔父都出面劝她,说人死如灯灭,前尘该放下,二姨娘是三弟四弟生母,生前与父亲最是恩爱,叫母亲宽容一些,不过是葬在父亲身边的坑冢,又不是合葬,百年后与父亲合葬的,依然是她。”
“母亲固执己见,一力阻拦,最后二姨娘和祖祖辈辈的侧室妾室一般,都没能入尹氏祖坟,而是在不远处起了独冢。”
尹延君说到此处,徐徐沉下口气,眼帘微阖。
“她一辈子强硬,说一不二,到临死,竟还能改变主意,自己都不愿同父亲合葬,还自请不入祖坟。”
这无异于,是老夫人自请下堂,不愿做清丽府尹氏的宗妇。
这又是一件,为难尹延君的事。
陶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老夫人自觉这是自己回光返照后的醒悟。
可她醒悟了,解脱了,一死百了。
可曾想到过,当年她因为不叫二姨娘葬入祖坟,闹那样一出,如今她死后,尹延君身为人子,若不叫她与老宗主合葬,而是另起孤坟,又会落得什么样的骂名。
无论身前还是死后,她真的对自己的长子生出过愧疚和悔意吗?
若是有,那她为何又不能,为尹延君着想一次?
陶邀鼻头发酸,垂下眼替他扣好腰封,启唇时语声难免艰涩。
“那宗主,如何安排?”
尹延君听出她语气里难掩的泪意,他微阖的眼帘缓缓睁开,伸手将人搂进怀里,紧紧拥住,轻抚着她后脑,语声温沉。
“不合葬,算是我尽的最后一丝孝道,便在父亲身边,为她单独起坟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