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藏洞为章丘八景之一,位于天仓岭以东、四暨山的半山腰中。所谓‘龙洞熏风日日清’。
延光帝由人扶着,踏步进入洞中,瞬间便感到一股清凉。他深吸一口气,方才逃命时的喘息也慢慢平缓下来。负手而立,浑身依旧充满了天子威仪。
入洞不远,只见溶洞右侧上方有个天然洞窗,目光看去可看到天外云卷云舒。
“景色不错。”延光帝眼睛亮了起来,愣愣看着洞中景色,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他仰头看了一会,自嘲道:“朕一辈子没出过京,没想到啊,亡国之际,既见识了大海的波澜壮阔,也见识这样的别有洞天。呵,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大皆属于朕,可为何朕到如今才能见识到这山川秀丽?”
陈圆圆四下看了一眼,道:“陛下要是喜欢美景,回头到吴中去,江南水乡,奴家给陛下采莲藕吃,小舟从石桥下过,水也清藕也甜……”
延光帝静静听着这些,眼神中抹过一丝遗憾,叹道:“这辈子去不了了啊。”
“陛下……”
“若是有下辈子,朕想着或许便在江南做个船夫,每日划船、打鱼,闲时便坐在船上看看溪水。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话到这里,他眼中隐有向往之意,却又陡然叹了一口气。
“但也只能等下辈子了,此生没有兴邦之能,空坐帝位十八载,误了天下人啊。”
“为何不能去呢?”陈圆圆又问道。
延光帝转头扫了身后的鲁嬷嬷一眼,淡淡笑了笑,道:“呵,天家无情。眼下反贼追兵未退,这些人却一定要把朕送来济南,为何?为了早定行都,朕领着一众臣子大张旗鼓,仪仗入了济南供万民仰视,告诉臣民天子归位,世人便知道山东还在楚朝治下。但在这当中,朕算什么,一个名义。朕的子女们只把朕当作一个‘名义’,他们岂会在乎这个‘名义’的喜怒哀乐?”
说话间他们已向龙藏洞中走去。只见洞中有一平台,高一丈、长三丈、宽六尺,平滑如床,有山泉汩汩流下。这便是这龙藏洞中的‘龙床’,仿佛真有龙栖于洞中,平时便盘桓于这龙床之上。
龙床上方有一小洞,可以容人,陈圆圆扶着延光帝走过去,向洞内走了十余步,前方狭窄难进,拿火把照去,深不可测,里面钟岩嶙峋,水滴泉淌。
“陛下,我们逃吧?”陈圆圆低声道,“我虽是短视女子,却也知道陛下就算去了济南也只能沦为傀儡。不如借今天这个机会逃了吧,我们归隐山林,清茶淡饭,也不必再去理会这些勾心斗角。我能帮陛下逃出去的……”
延光帝回头看了一眼,有阳光照进来从石洞间撒下来,洞外阳光正好,人间一片明媚。再转回头,只觉洞中阴冷黑暗。
他不急着马上回答陈圆圆,只是叹息道:“京城破时,朕想要死,被他们拦着不让。这些日子,朕最痛心的并非周眉姐弟架空了朕,让浅薄小儿看看守国之难也好。朕痛心的是祖宗社稷亡在朕的手里。这种噬心蚀骨的感觉如何说,问君能有几多愁?哈,亡国之恨!”
“朕富有天下,天下都亡了,还去躬耕一亩田地,岂非可笑?”
他说到这里,挺了挺腰杆,道:“他们要让朕做一个名义,好,朕便忘掉自己的喜怒哀乐,便当他们的手中的一枚玉玺,当他们的一封圣旨。既然注定是一个亡国之君,那朕便当好这个亡国之君。这是朕坐上龙椅那一刻便注定好的,是朕亲手选择的命运。”
“回头想想,世运弄人啊。当初做了选择,结果所有的一切与期待的完全不同。但无论如何,终归是朕的亲手选择……”
他心里更多的东西是无法表达的。走到这个境地,一切都只能自己咀嚼。
说来说去,也只有‘无可奈何’四个字。
这一天坐在四暨山山腰上的这个洞穴里,延光帝听着山下的兵马厮杀。脑中也想了很多更现实的东西。
如果真的跟陈圆圆逃了,走到哪里稍微泄露行藏,处境也只会更糟糕。这且不说,往后又能做什么?他从小学的是帝王之术,会的东西又不多,活到一把年纪了,再学别的也晚了。不像前几代帝王还有自己的嗜好,能当厨子木匠道士之类的,他是一心一意都扑在治理江山之上……
总之,逃是不能逃的,去当船夫也就是说说而已,干点活也很累。
事到如今,连‘怎么办’都已经懒得再想了,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山下那些庸人厮杀着,延光帝默默地听着,想像着最后会是哪个反兵冲上来找到自己,他的一生又是如何活的。
一直到夜里,前面有火把的亮光传来,有人踏步进来,将龙藏洞照得更亮堂了些,坐在那里的延光帝抬头看去,叹息一声。
“又是你。”
“父皇。”王笑行了一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朕若不想恕你的罪呢?”
王笑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调皮,无奈地笑了一下,也不回答,从怀里掏了一块干粮出来。
“父皇一天没进食了,饿了吧?”
饿确实是饿的,延光帝接过干粮,也不客气,默默地嚼着,缓缓开口道:“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儿臣愚钝。”
“朕从莱州起行往济南,一路说不上快。但反贼却能提前就得到消息、在朕到达济南之前埋伏,说明什么?说明在朕起行之前,便有人传递了消息给反贼。而决定朕行程者,皆是你的同党,这奸细很可能便是钱承运、吴培、傅青主三人其中之一。你用人不察,可知罪?”
说罢,斜睨了王笑一眼,一副‘虽然你要挟迫朕,但朕也要指出你的缺点’的样子。
王笑想了想,道:“儿臣并不这么看。”
“哼,嘴硬。”
“皇父用人的眼光儿臣一向是佩服的。但有时候,未免还是疑心太重了。”
延光帝冷笑不已,道:“难不成还能是反贼在事先便算定了他们会护送朕到济南不成?”
“为何不可?”王笑道:“之所以决定护送父皇到济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反贼对德州城的攻势并不顺利。但,这是他们可以控制的。”
他说着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三角形,道:“反贼军师孟九,其人计略不可小觑啊。儿臣一直以为德州防守顺利,是自己略胜了孟九一筹。但现在想来,这些他一开始就算好了,父皇你看,最初我们只是想拖到他们粮草不济。但反贼一旦放缓了攻势,我们想的就会更多,想要尽快让父皇出面下诏天下稳定人心,再把德州、济南、莱州连成一片,控制山东。所以他故意对德州城围而不攻,给我们一个宽松的环境,并作出疲于进军的势态,为的就是吸引父皇来济南。这些,还只是其一。”
延光帝淡淡道:“若让朕选,朕也不会来。”
“这不是我们选的啊,莱州也并不安全。”王笑叹息一声,道:“孟九的第二个意图,则是把我们的大军锁死在德州。若我猜得不错,必定已经有一水师准备攻打莱州……”
“危言耸听。”延光帝冷笑道:“反贼哪来的水师。”
“反贼没有,郑元化有。”
“他敢?!”
“他有何不敢?”王笑道:“胶东兵力大部分都在德州,所余兵马战力平平。又是以有备杀无备,他只要暗中派出一队水师,船支不用多,人数也不必多。以倭寇为名潜入胶东,弑杀皇父,他便可扶皇孙登位。”
延光帝闻言,竟是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当中愈发显得苦涩。
“孟九与郑元化必定有勾结。”王笑叹道:“我一开始就在奇怪,为何孟九会调头来找德州。他其实是怕我把所有兵马带回莱州与父皇你会合。所以吴阎王败迹稍显,他便马上让唐节带兵来牵制我方兵力。使莱州放松警惕,好让郑元化安排人来杀父皇。”
他说着,在原先画好的三角形外又画了一个圈,道:“另一方面,他自己则布下埋伏,吸引父皇来济南。如此则由他亲自来杀。不论父皇动还是不动,他都双管齐下,就是要对父皇赶尽杀绝,不给你一点点生路!”
延光帝依然有些不信,喃喃道:“不过是些乱民,能有这等手段?呵,恐是郑元化这逆臣布置的。若不到最后关头,这逆臣不敢亲自弑君,想把朕逼到孟九手上。”
“父皇到现在还是低估了孟九啊。”
“呵。”
“父皇啊,我们第一时间想的不该是吴培、钱承远、傅青主这些是不是叛逆了。承认对手强大,这没什么的、”王笑摇了摇头,叹道:“十八年了,父皇还没看明白了吗?你总是低估敌人,怀疑自己的臣下。卢公不忠?左公不忠?当年李督师也不忠?抛开这些大臣,杜正和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何今日却又守在齐王身边?儿臣……”
“够了!”延光帝终于发怒,吼道:“那郑元化呢?!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若不是这个逆臣,朕还敢去南京,还有半壁江山!只要出这一个叛逆,你知道会是何等的后果吗?!还有你,朕当初便不该用你……”
“父皇若不是用儿臣,父皇早已经死了!”王笑大喝一声。
龙藏洞中静谧下来。
翁婿二人对望着,双双都有些喘粗气。
“父皇啊,不会是所有人都忠心不二。十个忠臣里,总会三三两两的叛逆。但真要因这些个叛逆,就对所有人都抱以戒备吗?”
王笑看向延光帝,这句话说得极为真诚。
这句话,他说的不仅是自己对吴培这些人的信任,说的也是自己对延光帝并没有叛逆之意……
延光帝看着王笑的目光,沉默了良久,最后苦笑一声,叹道:“你还太年轻,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朕才是对的。朕就算能信你,也只能信今日今时今地的你,有何用呢?这世道,左右不了的。”
“左右不了的啊!”他长叹一声,也懒得再与王笑多言,迈步走开,负手看着龙藏洞的溶岩,低声长吟起来。
“洞形兮鹤翔,洞名兮龙藏……不知潜龙兮何日乘云雷而雨四方,空遗此洞兮弃幽阻而隔穷荒。系龙桩兮卧龙床,始于何时兮名于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