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对这名字的主人确信无疑,因为她与自己的同伴在虚空当中避难时,就曾几次三番听见过这个浑厚又温和的声音。
而这种浑厚温和,仿佛有种惊人的魔力,一旦听过就像在脑海中深深刻下,再也无法忘记,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顶替。
喰煞?
二公主低声,低到她自己都无法确信这两个音节是否真的从自己嗓子中吐露。而那由浩瀚的虚空能量轰击出的空间破口,距离她所在的摆渡星舰,按空间的绝对尺度计算,也有十数万公里之遥。
按道理,这声喃喃只会消逝在摆渡星舰内部的空气中,最终稍稍撩动兽人小姐的耳朵,然后就此消弭无形,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谁知。
那温和的声音下一秒就在二公主耳边响起,如一小团春风凭空生成:你好,很高兴能你能和我说话。我在虚空中和你搭话了这么多次,你好像是第一次理会我。
二公主转头,温和的声音如此清晰,可一边听觉本该无比灵敏的金棉别说耳朵朝声源转动了,甚至其上最细微的绒毛都没有任何触动。
只有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二公主问。
在这附近,是,温和的声音颇为爽快:许多人都惧怕我的名声,我报上名号时,他们不是被吓跑,就是太过狂热自说自话,牛都无法好好吹,还不如我先甄选一些合适的说话对象。
你只是千百个想蒙我的家伙之一。二公主撇嘴,或许是对方没有任何压迫感的温和给了自己胆量。
而温和的声音似乎颇为赞许:
没错,和我们这种东西交流,你就是应该多长心眼,否则被诳进局了也不知道。如你所见,若和我们这些家伙定下契约,能得到的好处可是相当诱人。但最终的结果多半不怎么好,仅是灭族已经是最轻的代价。
二公主愣了下,眼里的红光摇曳闪烁:我可听说过,坦诚也可以是诱人上钩的话术。
没错,我的忠告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不要信任我们这样的家伙。温和的声音说。
而二公主忽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温和的声音仿佛也不再对她这边抱有任何关注,只是饶有兴致的透过那空间的破口,观察这小小的地月系中爆发的争斗。
二公主也是,她本来想把这温和的声音当做又一个谎言的源头,直接抛在自己脑后的。
可是此时,躺在她边上被饿晕过去的黛拉,此时在昏迷蜷缩成一团。虫娘的四只小手捂住她自己的肚子,捂得那么紧,好像想把她的肚皮揉碎然后按进自己的胃里,以让正如附骨之疽般侵蚀她的无边饥饿缓解一瞬,仅仅一瞬而已。
一抹惶急在二公主心中浮现,她蹲下,却不敢伸手触碰黛拉,只觉得她像一个外表仍然坚韧,但内里已被其自己分解殆尽的枯枝般,会一碰就碎。
也在此时,以前同黛拉半开玩笑的一段对话,此时又在二公主脑海中浮现——
自己说过,喰煞在虚空中联系过自己,想同自己签约,其能提供的好处和要付出的代价明码标价的摆出。祂说能让自己和同伴们跑得快一些,打人疼一些,代价则是会被无法满足的饥饿感所纠缠。
虫娘彼时听了,好像感叹了一下,说她身为索林原虫女王的身体拥有者,却一旦使用这身体,就会被虫群那终日无法满足的饥饿折磨,训练了好久才勉强能克服。黛拉觉得自己好像是最能适应喰煞代价的那个。
现在倒好,二公主有些恨铁不成钢。虫娘还说什么适应饥饿?她现在不还是被自己给饿晕过去了吗?
还有,既然喰煞说过,祂所索要的代价是无法摆脱的饥饿,那有没有可能,祂就
是这里最懂饥饿感的那个?
对方的温和给予二公主的胆量还没有消散,加之对黛拉的关心让她心中勇气倍增,使她朝着喰煞无畏的开口:喰煞!你能解决黛拉现在感受到的饥饿感吗?
喰煞?喰煞!
对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哦,抱歉,我看这里的三片战场入了迷。你问黛拉所感受到的饥饿感?抱歉,我爱莫能助。
你又在蒙我!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神灵吗?!怎么连我妹子饿肚子了都解决不了?!二公主不信。
喰煞想了想:我们这些家伙总有自己的偏好,也总有自己诞生的缘由。万物的饥饿或许就是我出现的源头,我自然无法做出否定自己的事。
二公主抿嘴:你之前许诺的好处,不是让我们打人更疼跑得更快吗?怎么又和饥饿扯上关系了?
喰煞这回有些兴致勃勃了:你见过为了捕猎,自悬崖上一跃而起,与羚羊一起坠入悬崖,在岩石的撞击中和猎物的挣扎下一刻也不松口,在数十上百米的翻滚中靠尾巴维持下坠时平衡的雪豹吗?
你见过汇集一处,在长嚎下围拢又分散,最终在严密的组织之下成功猎杀野牛的狼群吗?
我想我的本质,是生灵向命运的搏击和奋斗。在智能出现前,这奋斗便是随着那股求生的意志和饥饿的驱动。为了能在片刻间躲避饥饿,为了被死亡最终吞噬前,有片刻饱足的安歇;这亘古的拼搏与争斗,我想我就是诞生于其中。
二公主觉得喰煞离自己更近了些。
喰煞依旧是以那温和醇厚的声音诉说他的要求:我想与你签订契约,就是欣赏你用以弱战强的拼搏者姿态,向仁联发动一场来源于挣扎的战争。
战争?
只有说道这个词时,喰煞才陡然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势,像在同时诉说着神圣和亵渎。
而此时,原虫军团已经完成了彻底的集结,呈滔天之势向月球那边涌去;虫群可怖的扭曲身影在地球和月面,也在二公主脸上洒下了斑驳而厚重的阴影。
二公主忽然理解了:合着你话里只有战争才是关键词吗?你认为饥饿便是战争的原动力?
有些片面,但差不多吧。还是温和的回答。
二公主狠狠吸气,朝着三片战场遥遥一指:左吴,艾山山,还有钝子,三片战场,你随便找个对象签约不行吗?让与你签订契约的人战胜仁联,也好让我这虫娘妹子不需再用她的邪门身体,从饥饿里解放出来!
谁知。
这回喰煞却没有答话,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你说,一个贪吃到极点的美食家,会对食物有什么样的追求?
二公主想了想自己和同伴们在虚空中忍饥挨饿的日子:还能有什么追求?量大管饱就行。
不,这是饿到极点,不是贪吃到极点,
喰煞仿若在二公主面前摇了摇头:我认为,所谓美食家,应该不再视饥饿为仇寇,而是将其视为天下最宝贵的馈赠才对。
贪吃到极点的人,应该早就认识到人的一生是有极限的,能品尝的美味也是有极限,所以,他必须专注每一次进食的质量上;可以点起一抹烛火,穿上最舒适的服装,烘托下气氛,仪式感拉满,最终衬托起那恰到好处的饥饿感,来享用最精致,最可口的美食。
对吧?只有饥饿到恰到好处,才能尽享美食所带来的欢愉;只有那美食本身的品质足够过硬,也才能对得起这么一长串的先期准备。若太过饥饿而狼吞虎咽,恐怕食物本身的味道压根不会经过人的味蕾供人品鉴;而若在饱足之时进食,再可口的佳肴也会食不知味
。
说着。
喰煞颇为可惜的看了看黛拉:所以,位于贪吃的顶点的人,应该也是最为挑食的人才对。
二公主晕乎乎:这和战争有什么关系?
而喰煞那温和的声音愈发富有激情:
战争和美食同理啊!美食是艺术,战争也是!战争不应该是头脑发热下产生的斗殴,不应该是强者向弱者的单方面施暴!而应该是弱者挑战强者的纵身一跃,或者势在均力敌下所比拼的谋略和命运,还有其中的交织和碰撞!
成熟的文明都会在第一时间发觉,所谓战争便是政治的延续;什么浴血厮杀只是个体被限制了视野后所能看到的片面,在宏观,它更应该是两个集体的大脑,在无比的冷静和思考下,于棋盘上的对弈和算计。
由此,所调动起的争斗才算精彩和有趣。
二公主更晕,随手指向左吴和皇帝那边的监控屏幕:他俩现在勉强能算势均力敌了,不算战争吗?
不算,这皇帝,懦夫。整个星球他有这么多力量可以调动,他却偏偏要去逞匹夫之勇,自缚手脚,简直像脑子放弃了肢体,偏偏以其柔弱的本身去碰撞对手一样,
喰煞说:至于左吴,我也看不出他这次的行动有多少巧思,简直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傀儡;
我不是说了吗?战争是艺术,是集体与个体的努力和奋斗,在同命运的交织下所碰撞出的混沌中,通向那理性的结局。左吴光有命运了,没有他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按战争的标准来说,绝不合格。
二公主又指了指钝子那边:这光头骗子呢?
喰煞凝望钝子已经摆烂放下方向盘的双手,和她脸上宛如放弃的安详:
她开头与肃正造物的交手可圈可点,但最后的放弃简直是白费了前面的精彩。以弱战强的戏码,看的就是那股不屈,那股奋进;一丝希望尚存,便该努力到最后。
二公主抿嘴,艾山山那边就不必说了。以太象引擎是工具,海妖展开工具都这么费劲了,那同工具缠斗可真是有些丢人。
最后只剩下黛拉了。
二公主还是蹲在虫娘身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那黛拉呢?
喰煞笑了笑:黛拉还没领到战争的入场券呢。
二公主摇头:为了她那些假家人,向饥饿宣战也不算?
喰煞轻叹:战胜饥饿,成功在如此情况下尽力保持理智,我想这才是她的战争的入场券;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入场而已。
然后,她还得去找到适合她的敌人,自己去找。否则就会像她父亲一样,只不过左吴被命运推着走,而黛拉则是被左吴的安排推着走,就这样而已。
二公主抿嘴:那黛拉应该着眼于什么地方?
喰煞想了想:整个宇宙,如何?你会陪着她去吗?
二公主愣了下,又看向黛拉痛苦的睡颜。一股无边的关切从她心里升起,好像来源于她迭代了一千二百来次,也没能磨灭的本能。
随即,她又想象起黛拉有朝一日离开银河,投向宇宙深处的孤寂身影,瞬间有些毛骨悚然。黛拉的目标应该是放眼整个宇宙,彼时,她在宇宙中会觉得冷吗?需不需要添点新衣服?
该死,这不是现在的重点,关键是该如何将黛拉从这片无边的饥饿中给拯救出来,以缓解她现在的痛苦?
放着原虫不管的话,原虫传到她身上的饥饿,会随着虫群被唤醒,而越来越强的,到时候会一发不可收拾。
自己的思路是对的,只有帮着黛拉尽快战胜那些肃正造物,才能早些把黛拉从无边的饥饿中解放出来。
哈。
喰煞还留在这里,留在被他贬低的不值一提的三片战场前,不就是因为祂不想空手而归吗?
二公主想起此前自己在虚空中流浪时,曾不止一次的听到喰煞的话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一直在怂恿我和你签约,现在你的邀请还有没有效?
即便看不见。
她也能想象喰煞脸上出现了一抹微妙的弧度:当然,你和你的同伴在虚空中挣扎了这么久,你自己也迭代了一千多次,我认为无愧为以弱战强的典型,我愿意和你签约。
二公主吸气,指指她没有一点造物结构附着的肚子:先说好,我可从来没感受过什么饥饿,我连胃都没有。
哦,这就是你对饥饿的理解有些狭隘了,喰煞颇为愉快:
你的原型是钝子大人二号,你对黛拉的爱护是刻在你的元指令里的;可你却被迫与黛拉分别了这么久,一千多代。难道这无法满足的爱护真不会蜕变为饥饿吗?你会被这股饥饿所追求着做出什么事情……
我真的真的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