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也阴沉沉的。
景意坐在副驾驶上,有些担忧地看向裴聿。
他只说了那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了,没有说要去哪儿,也没说要去干什么。
他看着前方,目光平静,但是下颌线紧绷着,身上隐隐有股压抑的气息。
车子越开越偏,最后停在一座小型墓地的大门前。
景意一怔,虽然心里有几分猜想,但是这一刻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裴聿下了车,从后排拿了一把黑色的伞,才绕到景意这边给她开门。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幸好自己不爱穿颜色太过鲜艳的,不然就太失礼了。
下了车,两人顺着石阶一步步往上,墓地里没有什么人来,只有一座座肃穆的碑,被雨水冲刷地更加干净。
在最高处的右手边,裴聿停了下来。
景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墓碑上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温柔的笑着,眉眼和裴聿有几分相似,很好看。
墓碑上写的是爱女杜绫茵之墓。
裴聿一手撑着伞,眼神落在那张照片上,眸光深沉如泼墨。
景意就那样默默地陪他站着。
雨越来越大了,夹杂着森冷的风,景意不由得缩了下。
裴聿唇线紧抿,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欠他的,我已经替你还了。从此,你就做你的杜家女,不再欠他分毫。”
他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朝着景意说道,“走吧。”
景意心里有许多疑惑,但裴聿不说,她就不会问。
台阶湿滑,裴聿牵着景意的手,但她明显得感觉出来,裴聿的手不自觉地在用力,像是紧张,又像是在从中汲取力量。
他手指冰凉,指尖泛白。
景意没有喊疼,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走回了车前。
景意抬眼看他,这才发现他肩膀湿了一大半。黑色的伞朝自己这边倾斜着,裴聿大半个肩膀都在雨里,大衣都湿了。
她抬手握着他的手,把伞往他那边送了送,“你都淋湿了。”
裴聿这才偏头看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
“我捏疼你了?”
他转头才看见她的手腕处的红痕,很明显,是被自己攥的。
裴聿的声音低了下去,“怎么不说?”
景意摇了摇头,软声道,“不疼。”
那双澄亮的眸子里是掩藏不住的关心和担忧。
雨越来越大,打在车顶上甚至能听到噼里叭啦的声音,山上的树也在不停的摇晃,被风吹得歪歪倒倒。
进到车内,看得景意冻得通红的手,裴聿把空调温度调高。
景意抽出纸巾给他擦拭肩膀伤的水,却被裴聿一把抓住了手指。
景意一愣。
裴聿靠在椅背上,眼眸微垂,声音有些发涩,“她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
景意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没来由地一疼。
她没有说话,而是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裴聿没有看她,半阖着眼,继续说道,“外公身体不好,看病需要很多钱,于是,她想方设法地嫁进了裴家。”
景意抿了抿唇,认真地听着。
“后来,有了我。等我四五岁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当初的初恋,和我爸离了婚,和那个男人走了。”
“只是,两人准备离开京北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路上出了车祸,两人双双毙命。”
景意的心一紧。
“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的死有余辜了。因为钱嫁进了裴家,在得到足够的钱后又开始想追求真爱,于是死于非命,罪有应得。”
裴聿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悲凉和自嘲。
景意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是这样的,难怪裴震恒心有芥蒂,父子两人关系这么僵。
“自从她提离婚后,家里就不得安宁,两人不是吵就是闹。她死后,裴家就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裴震恒当初娶杜绫茵的时候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一个男人,被自己的妻子欺骗、背叛,是奇耻大辱。
他看着当时还在上幼儿园的裴聿,每每看到他,就会想起杜绫茵,就会想起自己沦为京北的笑柄。
裴震恒喝了酒回到家里就会打裴聿,往死里打,像是要把对杜绫茵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他身上。
“要不是那一纸亲子鉴定,要不是我长得还有几分像他,或许早就被打死了。”
后来,还是裴老夫人看不下去了,把裴聿接到了老宅,自己亲自教养。
杜绫茵固然可恨,可是稚子无辜,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裴聿跟着裴老夫人长大,可是裴震恒那恨极了他的目光,那毫不留情的抽打,他永远忘不了。
这件事被压得很好,圈子里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才有裴家表面上的太平。
可对于裴聿来说,他的出生本就是个意外,他是杜绫茵利用的工具,是她可以随时抛弃的弃子。
她丢下自己和那个男人走的时候,可曾有一点点想到自己?
杜绫茵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污点。
可她也是他的母亲。
她给了他生命,也给过他温情。
他既爱她,也恨她。
他恨她抛下自己,恨她一边觊觎裴氏的钱又一边又要追求真爱与自由。
可他们之间也有割舍不掉的血脉和亲情,他矛盾纠结,他一直不愿提起这个话题。
每年她忌日这天,他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以此来麻痹自己,忘掉这段过往。
这也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他知道她的墓地在哪里,墓碑在哪里,可他从来没有在这天来看过她。
在外人看来,他身为裴家少爷,光鲜亮丽,一出生便站在金字塔顶端,是天子骄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宁愿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
他在裴震恒的厌恶中一点点长大,他上学时成绩优异,管理公司也井井有条,是人人口中称赞的年轻有为的裴总。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努力地做好一切,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不被抛弃。
也为了,赎罪、忏悔。
这是他和杜绫茵欠裴家的。
他从很早开始,就有了这个想法,到今天,终于行动了。
从此以后,他还裴震恒一个美满的家庭,妻儿在侧,裴家的所有家产都给裴瑾,他分文不要。
至于他自己,就这样从他们的生活中抹去也没什么。
免得两看生厌。
“我从出生开始就是错的,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他,裴震恒就不会时刻想起他那段背叛的婚姻,裴家也不存在这个努力遮掩埋藏的污点。
裴聿目光沉寂,苍白的唇瓣微微抿起,低沉哀凄的声音随着雨声消散在空中。
破碎的感觉让人心脏狠狠揪起。
下一瞬,景意捧住了他的脸,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不是你的错。”
裴聿瞳孔猛地一缩。
景意目光温软,语气却极其认真,又一次强调,“你没错。”
“阿姨为了她的父亲欺骗了你的父亲,于裴家而言她不是那么光彩的存在,但于杜家而言,她是个孝顺的女儿。”
“世界上很难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和绝对的对错,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可你,无论在哪一方都没有错。”
裴聿望向景意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眸,眼眶倏地一红,嗓音低哑至极,执拗又不解,“那她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带我走?”
把他一个人留在裴家,承受无尽的指责和谩骂,成为屈辱的存在。
景意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她俯身吻了吻他的眼角,声音温柔至极,
“我能为她找很多借口,譬如她觉得你在裴家生活得会更好,有更好的物质条件,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不想让你跟着她吃苦……”
“我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的理解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来衡量自己当下更需要什么。”
“她为了治病舍弃了自己的爱人和婚姻,所以当给父亲治病后,她更渴望爱情与自由。我不评价在道德上她是对是错,但或许那时的她,更希望不受拘束,追求自己心中所求。”
景意垂下眼眸,温声道,“她不是不爱你,只是她当下有更想要做的事情。她先是一个女人,再是一个母亲,没有人规定母亲要为儿女舍弃一切。”
裴聿抬眸,眼底涌动着不一样的情绪。
景意继续说道,“我父母离异时,我四岁。我母亲想要追求自己的梦想,我父亲要想成就一番事业证明自己,在他们心里,我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我曾经也怨过恨过,但是我现在理解并尊重他们的选择。可是我依旧无法原谅,也做不到和他们像平常家人那样亲昵自然。”
她看着裴聿,语调轻柔,“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想你原谅他们或者同情我,我只是想告诉你,父母的选择跟孩子没有关系,不是你不优秀,只是他们心中有重要的东西,更想追求自我。”
“你,不要自苦。”
最后这句话,语气很轻,却像是在裴聿心里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