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洛有些沧桑,下巴上竟然生出了许多胡渣,赤金棉靴上镶的两枚东珠也不再绚烂夺目,他这个样子的确是将沈瑜吓了一大跳。
这和素日爱玩爱笑的秦洛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瑜快步上前,目光盯在秦洛身上,“秦祖父快要找你找得病出来了。”
当日除夕前夜,秦洛同秦二爷争吵一番便跑了出去,他的身边的确有着秦国公府的暗卫保护,但那一晚上,却都被秦洛给甩开了,秦国公府忙的快要将应天给翻个遍。
他却下意识的去找傅明娴,又对傅明娴说了那样一番话。
当时傅明娴拒绝了。
她的那一句,秦洛,或许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而已。
的确把他给问住了。
月光如水,平静而祥和的照在傅明娴的脸上,似乎那模样更加和记忆中的傅明娴相像了,从在清凉寺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秦洛便觉得他的心乱了。
平时所谓的秦家二世祖秦洛风流成性,纨绔不堪,说到底不过是个虚名,他还未成年,又怎么风流?
只不过是让秦二爷发怒做出来的假象而已。
其实他还不曾喜欢过人呢。
除了……那个他恨的牙痒痒的傅明娴。
起初他觉得傅明娴很可恶,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总是欺负自己,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心里起了很大的变化,傅明娴每次欺负他后,他当时气得跳脚却对她半分都恨的不上来,甚至更隐隐有些期待下次的重逢?
他可能生病了,得了一种哪怕是被傅明娴欺负也觉得很开心的病。
他自己是真的不知道究竟对傅明娴何种感觉。
所以他悄无声息的离开傅家了,他想要一个人待着,好好的思考,问问他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就在外面浑浑噩噩的待了两日,滴水未进,不知不觉的就走回到了商府。
“我带你回去。”沈瑜微蹙着眉,想要将秦洛拉走。
“我会去和老爷子解释的!”秦洛打开了沈瑜,语气有些固执的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商洛门下弟子众多,但大多免不了世俗,对于声名在外的秦洛,多选择能避则避。
沈瑜心善,虽不至于亲近,但也不曾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他,最主要的是,秦洛是真的很孤单,他不知道到底问谁才好,正好就瞧见沈瑜了。
“沈师兄,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秦洛红着眼睛,自打出生那时起,他就被奉为秦国公府的宠儿,他想要摘星星没人敢给他摘月亮。
他说东没人敢说西,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秦洛,他是有秦老太爷宠爱的秦洛,他是有皇上偏爱的秦洛,除了杀人放火整个应天没人会来说他,可是……他一事无成。
沈瑜一怔,看着秦洛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考究,“秦洛,你是个好孩子。”
“当你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一定是已经自己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这就是进步,你在进步。”
秦洛失魂落寞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希望,“我这是在进步?”
沈瑜郑重的点头,目光中带着将军的肃穆,秦洛本质不坏,他很聪慧,他的未来不该是纨绔,或许他会有更耀眼的将来。
秦洛缓缓的抬起头,盯着沈瑜,“你要去哪?”
“回家。”沈瑜开口回答,“你也回家吧,你的家人都在担心着你。”
秦洛抿唇,转身离开。
……
汪延称病让朝堂震惊,朝臣不由得揣测汪延病情的真假。
商次辅带着一干大臣弹劾汪延就显得有些苍白,原本准备的陈词慷慨激昂,细数西厂创建以来汪延三大罪证,条条暗指汪延手段残暴,在朝堂中掀起腥风血雨,势有不铲除西厂不罢休之愿,如今在一位病中的人的面前多有些落井下石的征兆。
皇帝相当重视汪延的病情,不但将商次辅的弹劾压下,还派遣了数位宫中太医专门供汪延差遣,荣宠盛极一时,也同时是在向众人表示,西厂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毕竟汪延就代表着西厂。
激流勇进。
无论这病真假,不得不让人佩服他走的这一步好棋。
因为汪延的病情,皇帝的怒气便尽数落在了杨华父子身上,杨华父子在被压入京城的当日,交由刑部看守审问,不知道徐友珍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身为兵部左侍郎的陆历久担任陪审。
同汪延不同,陆历久到底是探花郎出身,便是在审问的时候也少不了那些书生做派,可是偏偏就这一番书生做派让别人横生出嗜血的感觉,听说原先杨华还曾试图用杨家祖辈的功德来谋求生路,陆历久只是进出了一趟刑部大牢,便能直接让杨华父子,伏诛认罪,对罪行供认不讳,同时又意外的吐出赵国公府旧案。
赵国公府本就是含冤。
是是非非不过是凭谁输谁赢而定论,当年赵二爷误中了别人的算计,本是送去正在征战的傅国公府傅三爷手中家信,不曾想被人模仿笔迹伪造成泄露军情给瓦刺的通敌叛国书信,当年傅三爷那场仗虽然赢了,但代价却极大,傅三爷的性命更是被永远的留在了战场。
这是一条巨大的网,若说张齐和杨华是缺口,那么一旦他们的嘴被撬开,整张网也就有了裂痕,以后破裂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直到整张网尽毁。
陆历久不乏好计谋,用着绝对的手段,堵住了那些对他官位有异议的悠悠众口,目标直指东厂密探。
皇上本就有心削弱东厂根深蒂固的势力,若是寻常,判谋逆的臣子被牵扯出来是冤案,势必要受到百姓哀怨,但有着东厂在先,百姓的心中的怒火便转了方向,阉党横行,不能除掉西厂,解决东厂似乎也是好的成果,原本对付西厂的大臣便纷纷调转话锋转而弹劾曹吉祥。
陆历久此举深的皇帝宠信,一跃成为大明新贵,徐友珍借故年老辞去了兵部尚书之位,数月功夫便由陆历久接替,并且兼任内阁文渊阁大学士,一时之间朝堂撼动,无不感叹陆历久的横空出世,朝堂之中的势力恐怕又会有一番大的变故。
曹吉祥开始急了,东厂更蠢蠢欲动。
不过汪延之前的话很对,他的确是老了,如何能斗得过朝堂之中的年轻血液,有耐心又有深谋远虑,陆历久在翰林院沉寂八年,诚如首辅徐友珍所说,这八年时间看似荒废,实则却是对陆历久最好的沉寂和打磨,让他更加懂得隐忍。
曹吉祥着急便会沉不住,沉不住气便会不择手段,陆历久却懂得徐徐图之,以不变应万变,除了宫中司礼太监之位不变,东厂非诏不得外出,无疑是斩断了曹吉祥的双足,大有些破釜沉舟的架势。
相对陆历久的崭露头角,汪延却借着机会在督主府上闲时煮茶论棋,韬光养晦,督主府上难得的清明,宫中太医都是聪明人,晓得汪延的病乃是心病,心劳成疾,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难得有机会闲暇,汪延很乐意。
傅明娴喜欢梅花,玉娴阁外便移植了许多梅花,这么多年,梅花倒是开的一年一比一年好了。
汪延褪去了西厂督主服制,只是身着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白玉玲珑腰配显得气质优雅,同之前人们传言中的西厂督主大相径庭。
在其位才谋其事。
这短暂的期间内,大明朝堂任何事情都和他无关,心情好时便在背后伸手推波助澜,心情不好便冷眼旁观。
闲散的日子谁不会过。
汪延抿着唇,看起来心情极好,热水轻轻的浇灌到茶壶的周身,浇灌完毕方才用茶匙将茶荷内的茶叶缓缓拨入壶中。
烫壶的热水倒入茶盅之内,再行温杯,将水壶提高,水自高点下注,茶叶在壶内翻腾,泡好的茶汤当如茶盅,将其分离,倒入杯内。
连续动作一气呵成,甚至可以和傅明娴不相上下。
耳读目染总是会一些的,汪延又学的极快,他有些理解了,为何傅明娴从前会喜欢茶道这等枯燥的东西,如今看来,真是大有静心凝神的作用。
苦中有甘是暗味道,苦尽甘来是真味。
人生如茶,静心以对,这是傅明娴教给汪延的道理,至今受用,甚至连之前稍稍波动的心也重新恢复了安定。
“陆历久到真是雷厉风行。”汪延低声笑道,语气中却难掩对陆历久的赞许。
真正的对手,是值得被夸赞的,陆历久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换作是他,恐怕也不过如此,甚至有些细微之处可能处理的不如陆历久完美。
“也到没浪费了西厂这么多年的积蓄。”
汪延径自的替自己斟了杯茶,放在鼻下轻轻嗅着茶香,微蹙的眉心不知道是在思考着什么。
李生斟酌着说道,“督主,陆大人似乎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向他递消息,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便尽数收下了,甚至连调查究竟是谁在背后动手的意思都没有。”
汪延抿唇,梅林中煮茶乃是一番享受,尤其是自己亲手所泡的热茶更是别有一番韵味,“陆历久是个聪明人,他若是猜不出来,也不会坐稳兵部尚书之位,叫那些老顽固无话可说。”
李生恍然大悟,刚开始他还对翰林院不起眼的陆历久并未放在心上,不敢相信督主会对他如此重视,但是现在看着朝堂之中的风起云涌,李生开始相信了。
“朝堂之中没有绝对,既然背后传递消息的人也是在于扳到东厂,和他如出一撤,陆历久又怎会拒绝送上门来的消息和证据反而自己大费周章?”
“何况……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
汪延只是嗅了嗅茶香便直接将茶杯放置在大理石桌面之上,因着力气过大,导致那些滚烫的茶水渗出滴落在一旁的白雪中,茶杯更是隐隐带着裂痕,“赵国公府,又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傅国公府!”
李生心中咯噔一声。
陆大人的目标是傅国公府?他和傅国公府有何渊源?
汪延眯着眼睛,目光中尽是危险,他竟然才察觉出来陆历久的心思,他瞒的这样深。
一直以来,汪延都将陆历久视为自己真正的对手,从四年前他闯入他的视线之内,便一直对陆历久有着极大的关注。
可是……他却忽略了他的感情,在翰林院沉寂八年,突然出山,主要的目的,为的不是替赵宛容替赵国公府沉冤得雪,他的目标是在傅国公府的傅三爷身上。
陆历久做的极好,几乎可以算的上是滴水不漏。
可惜,汪延谋划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不会毫无察觉。
陆历久的所做的一切,包括从娶赵宛容开始,都只是为了一位女子,是傅明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汪延身上的气息陡然冷了几分,唇角更带着几分讥笑,他竟不知道阿娴的身边还隐藏着陆历久这等能人,真是有些惊讶,不过更多的是骄傲。
与有荣焉。
他看中的人,绝非世人表面上看的如此肤浅,诚如他的身份他的性格一般,甚至之前百思不得其解四年前的陆历久为何只是短暂出手便又沉寂也得出了结果。
四年前,正是傅明娴傅明娴被娶进督主府的时候。
那么,一切疑惑便迎刃而解了。
汪延的心情莫名好转,看来他已经赢了一次,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继续将西厂所调查的资料送到陆历久面前,不必刻意隐瞒,他应该……早就猜到了。”
汪延挑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玉扳指,“曹吉祥倒台,赵国公府的冤屈才能得以昭雪,赵国公府的冤屈昭雪,想必其他的冤屈也会跟着昭示天下,不管怎么说,平反正名都让人觉得莫名开心。”
“是!”李生恭敬的点头,他们筹划这么多年的事情,也就要成功了!
“四年前,陆历久是因为阿娴,那么四年后呢?他又是因为谁?”汪延眉心紧皱,脑海中竟然不自觉的闪现了阿衡的念头。
汪延轻笑着起身,称病待在督主府上,除了应对朝中那些大臣,更多的是……汪延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像,终究不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