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鸢的这个案子,主审的官表现出了无比大的耐心,这一方面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把,另一方面,却又让我对他到底闲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产生了疑问。
按说,从上次提审的谈话内容来看,他好像是找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证人。那么既然如此,他不是应该赶紧把证人找上来说几句能一锤定音的证词,把这个案子给干净利落地了结了吗
可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却也没把这意料之中的发展给等来。
伏鸢似乎并不着急,想想也是,谁会急着去死呢
作为一个寿命只有几十年的凡人,他应当无比地了解“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深刻含义。
说起来,因为原先还在做月老的我没空关心伏鸢在凡间的曲折,之所以对这一段的事态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我当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瞧着他每日每日地望着那扇小小的通气窗发呆,我的心情渐渐地急躁了起来。
可就在我的急躁几乎要到达顶点的时候,花摇来了。
几乎就在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见伏鸢的时候,她来了。
就像是往常在小屋里的每一天一样,她挎着个篮子,脚步轻盈,就好像自己来的不是什么衙门的牢房,而只是个普通的民居似的。
今儿天很凉,从门口吹来的秋风里带着不怀好意的凉气。牢房里似乎有身体不好的犯人,只要一阵风袭过,他就会闷闷地咳上几句。
花摇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了,她绾了发,梳了个别致的发髻,几缕不知是有意垂下,还是被风卷散的碎发垂在耳边,显得她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的。她穿着件蓝色的衫子,上头绣了几团不知名的花,簇拥在一起,十分好看。
她就这样走进来,好似是一股清泉,冲散了浓稠的黑暗。
伏鸢望着这样的花摇,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他仰着脸去看她,可转瞬,他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深深地埋下了头。青色的胡茬,乌黑的眼底,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脸,如果是我的话,恐怕也会被她的光芒刺得自惭形秽吧
花摇低垂着眸子,淡淡地望向他的头顶。须臾,她蹲了下去,勾着头侧了脑袋,费力地去看他的脸。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伏鸢仿佛无地自容似的,将脸别到了一边。
“先生,你不想见我吗”
大约是因为语气里的坦坦荡荡吧,在这样污浊的地方里,她的声音也仍宛如是山涧里清澈的鸟鸣。
伏鸢没应声,只是一个劲地低头。
花摇沉默了一下,然后在我惊诧的倒抽气声中,她伸出了手。她的手很白很细,就像是新鲜的茭白。
这只漂亮的手,穿过眼前的木栏,一直伸到了伏鸢的面前。
即使离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注意到了伏鸢身躯猛地一僵,接着便像是秋风里要落不落的叶子似的,瑟瑟地颤抖。
似乎是想要包裹住他的手,花摇将手指尽力地张开,可即便如此,他的手还是太大了。一念不成,她便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拽到面前,像是欣赏着什么精致的物什似的,细细地端详起来。
伏鸢也不知是因为受惊过度,还是因为不忍心,居然就任她这么拉着手,没有任何的反抗。
“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先生的手长得真是好。”
花摇说着,掏出了帕子,开始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帮他擦手。帕子走过的地方,渐渐露出了白皙的皮肤。
“先生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看着就是一双握笔的手。”
伏鸢怔怔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她恍若不觉,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的手上。
“虽然我不认识字,但我觉得,先生既然有这样的一双手,写出的字,定然也是十分好看的。”
说着,她抬眼,轻飘飘地瞅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她擦完了一只,又换了另一只。
“说起来,早知道当初,就让先生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了。花摇,这两个字,难写吗”
她忽而对上他的眼睛,嘴角似乎带着笑意。
伏鸢哽咽了一下,声音喑哑,“不难。”
闻言,她缓缓地垂下嘴角,那丝笑意潮水般地退了下去,“死也不难……吧”
伏鸢呼吸一滞,陡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笑容悄然无息地爬上她的脸颊,就像是一张惨白的面具,“先生,你学识渊博,那么,请你告诉我,死是不是要比活着简单,活着明明是那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大家还拼命挣扎着,要活下去呢”
像是喉咙被什么哽住似的,伏鸢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是半阖着嘴巴,任由气流刮过唇齿,发出粗噶的声音。
“先生,请告诉我吧。”
花摇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
“为什么……”
她的帕子飘落在地上,角上绣的杜鹃红得刺眼。
“明明我都已经决定……”
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伏鸢的,力道重到将他手上的青筋都逼得根根分明。
“……要痛苦地活着了……”
笑意越来越甚,就像是忘川河边被血浇灌的彼岸花,夭夭灼灼。
“为什么……先生偏偏要来做多余的事呢”
她笑着,眯成弯月的眼睛里,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为什么要来做这样的事呢”
她喃喃地重复着。袖子从手腕处缓缓地滑向手肘,露出了上头丑陋的刀痕。那些刀痕有的已经长成厚实的疤,有的才刚刚结痂,乍一看去,就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虫子交叠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
伏鸢似乎没有看到这些,他只是仓皇地望着她的脸,望着她突如其来的那滴眼泪。
就在他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花摇却猛地一个激灵,甩开了他的手。她霍地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一脸茫然的伏鸢。
花摇走后,伏鸢就被提审了。
这一次,方脸官的情绪相较上次,要稳定了许多。
一声气势雄浑的惊堂木之后,便传来了那人同样气势雄浑的声音。
“伏鸢,琵琶里十里铺辛家的命案,你是认也不认”
我一听,这下坏事了。原本这官只是一口吃定是伏鸢杀了那崔捕快,都已经摆出要把伏鸢拔骨抽筋的架势了,如今竟然又给他赖上了这么一头,那还得了
伏鸢似乎也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到这事,一时竟愣住了。
这公堂之上公然发愣,那人岂会有好脸色
果不其然,伏鸢这短暂的一愣还没来得及愣完,那头的惊堂木就敲得几乎要震碎耳鼓。
“放肆!”
那人怒目圆瞪,“本官问你,还不速速答来!”
“伏鸢愚钝,不知大人所说的琵琶里十里铺辛家,可是上回被大火烧光的辛家”
“除了那户辛家,还能有哪家”
伏鸢深吸一口气,“敢问大人是要小人认什么”
“大胆刁民!”那人辛苦压下去的火气,终于还是被伏鸢成功地勾起了苗头,“你杀人放火,还敢问本官让你认什么”
“伏鸢并未做此事,还请大人明察。”
那人一声冷哼,“好,你不承认,本官就拿出铁证来,让你心服口服。”
“来人啊,传证物。”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个官差打扮的男人便捧了个看似沉甸甸的托盘走了进来。
“伏鸢,你看,这是什么”
话音落地,伏鸢这才抬起头,望向了那人的手。
蓬乱的头发下,他的脸骤然失去了血色,就像是死鱼的肚皮一般,黯淡无光。
那是个简单扎起的包裹,朴素的印蓝花样,除了沾了些干涸的血迹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即便如此,它还是成功地让伏鸢变了脸色。
那人看到脸色骤变的伏鸢,略有得色。
“伏鸢,这个包裹,你可认得”
听到他的话,伏鸢半晌没吭声,却是频频地咽着口水,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就像是夏日雨前析出墙面的湿气。
“这是你的东西,是吧”
气氛陡然变得僵硬,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剑,悬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这是你杀人放火之后,匆忙间丢了的,是不是”
那人继续逼问,好似不想给伏鸢任何喘息的机会。
“不是。”好一会儿,伏鸢才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他定定地望着那人,瞳孔就像是沉入水底的石子,“如此平凡的包袱,大人怎么就肯定,它是我的”
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不承认,居然不慌不忙地道:“包袱是平凡,可是里面的东西可不平凡得很哪,来人,把里头的东西,端到伏鸢先生面前,让他清清楚楚地看看。”像是故意刺激伏鸢的心理一般,他特地强调了“清清楚楚”四个字。
东西很快到了伏鸢面前,我听到了他擂鼓般的心跳。
随着官差的手一次又一次的落下,他的呼吸也越来越重,到那官差摊开所有的东西,退到一旁时,他粗重的呼吸,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们冷漠的眼睛,就像是一根根的钢针,重重地扎向他。
辛未年,亲启。
白纸黑字,字字如刻。
这封信,就像是压弯他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兜头浇下的一盆冷水,将他浇得一个激灵。
“是我。”伏鸢抬起头,目光炯炯,“不管是琵琶里十里铺的辛家,还是崔捕快,都是我杀的。”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无不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这微笑中带着轻蔑和愤恨,好似要将伏鸢生生地扒下一层皮来。
我望着这一切,叹息着蹲下身,端详起了那封信。
“如果不承认,他们一定会查到花摇身上,你是这样想的吧,伏鸢”
我对着他,无奈地说道。
当然,看不到我的他,所面对的,只有静默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