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崔捕快的事,我也是后来听晓晓说才知道的。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伏鸢那时为什么会摆出那么一张好似形神俱灭似的脸。
她说,崔捕快是很能干的捕快,明察秋毫,当机立断,在衙门也颇受器重。
她说,崔捕快长得也很是不错,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
她说,崔捕快之所以迟迟不成亲,是因为他有让人难以启齿的怪癖。因为这个怪癖,整条花街的姑娘都对他退避三舍。
她说,但凡和崔捕快好过的姑娘,再见到他,都像是见了鬼一样。
她说,花摇就是铁了心,跟了这样的崔捕快。
关于花摇这么做的原因,楼里那些人精似的姑娘,也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有年纪小不懂事的,就说是花摇喜欢上了崔捕快。可这样的说法,却被那些个跟崔捕快好过的姑娘们彻彻底底地否决了,按她们的话说,就算是吃了疯药,也不会有女人在见识过那样的痛苦之后,还喜欢那样的男人的。
剩下的,就只有崔捕快抓住了花摇的什么把柄,强迫她了。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把柄,才会让她愿意忍受他呢
因为这个时间非常的敏感,所以众人首当其冲想到的,当然就是辛家人的死。原本大家的猜测是,人是花摇杀的。可这个说法,又很快被某些明眼人给看破了。
按他们的话说,花摇杀辛家人不是不可能的,究其原因应当是要摆脱包袱,可既然她能为了不再受苦而杀了人,那又何苦为了不让事情败露,而忍受崔捕快的折磨呢
这样一来,她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罢了。既然如此,又是何必呢
众说纷纭间,似乎人人都有理,却又好像人人都没有理。
真相就好像阴天里的太阳,严严实实地藏在云层里,人能感觉到它的光和热,却始终不能窥得它的全貌。
如果说,众人看到的是阴云里太阳的话,那么伏鸢所看的,就是被天狗吞了一半的月亮。一半是绝对的光明,一半是绝对的黑暗。
因为一知半解,他的痛苦比事不关己的其他人要重上千倍万倍。
我不忍心去想,伏鸢到底有没有想象过花摇和崔捕快在一起时痛不欲生的样子,更不忍心去看,他那张死灰似的脸。
我猜想,他一定有想过再到衙门去自首,这样不管是□□也好,砍头也好,至少能让花摇脱离苦海,可是,这样一来,花摇的心思就白费了。她是那么的用力良苦,那么的委曲求全,那么拼命的,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猜想,他也一定有想过,等时间渐渐过去,大家渐渐忘记辛家的事,一切就都会好了。可是,到那时候,崔捕快就会放过花摇吗
虽然这些都是我擅作主张的想象,但我相信,伏鸢一定或多或少地想过。也因为如此,他越来越痛苦,痛苦到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于是,在一个同样难以入眠的夜里,他终于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这一次,他跑得飞快。
月亮在头顶快速地后退,月光似乎都来不及照到眼前。
花街的夜与白天截然不同,姹紫嫣红的酒旗,五光十色的花灯,这一切都像是美丽的云裳罗裙,将这么一位在白天静若处子的婀娜少女装饰得妩媚动人。
他穿过酒乐飘飘的巷子,越过寻欢作乐的人群,进了芙蓉阁的后院。
有眼尖的姑娘看到了他,却碍于正被香客毛手毛脚而无暇分心。
周遭充斥着男人旁若无人的说话声和女人的娇笑,我皱了皱眉,从一干温香软玉中蹭过去,这才勉强跟上了伏鸢的脚步。
他直直地走着,每当有人拦道时,就总有有眼力见的姑娘凑过来,将那人拉走。
箜篌丝竹声悠悠扬扬,就像是少女散发着幽香的手拂过脸颊。而真正在欣赏这美妙音乐的,其实只有那些半醉不醒的男人,楼里所有的姑娘,都一瞬不瞬地看着伏鸢,看着他走上雕花的楼梯,一路走到走廊的尽头。
她们屏息凝神,甚至都无暇顾忌那些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
就在众人诚惶诚恐的眼神中,伏鸢站在了一扇门前。
透过那扇薄薄的门,我听到里头隐隐发出了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而仔细听去,那声音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些痛苦的挣扎声。
伏鸢脸色铁青,缓缓伸出了手。
一旁的姑娘们有些用手掩住了嘴,好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惊呼出声。
他的手离门越来越近,五寸,四寸,三寸……
就在他的手就要碰上那扇门时,却被人一把拽住了。
他木然地抬头。
还是上回的那个姑娘。
我记得,这姑娘的名字好像不是叫什么苗,就是叫什么蕾,再不就是叫什么柳,总之就是那种青楼姑娘经常取的,花草树木之类的名字。那么,暂且就叫她柳姑娘。
柳姑娘看着弱不禁风,却没想到,力气却意外的很大。
她就着方才那一下,猛地一拽,居然把伏鸢拽得一个趔趄。接着更是势如破竹,直接将他拽到了一旁的厢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门就险险地关在我的鼻子尖,我大惊,摸着鼻子,腾腾地后退了两步。
我的身后先是蓦地一静,静到一个绣花针落到地上似乎都能听见,接着便是更甚从前的喧闹。听着这动静,我长呼了一口气,这才跟进去。
柳姑娘上了妆之后,真心是媚眼如丝,美不胜收。不过,显见的,伏鸢并没有欣赏没人的心情,他只是瞪着她,脸色乍青乍白。
“我芙蓉阁的规矩,不得坏别人的好事。”
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伏鸢似乎不想与她多说,转身就要走。
“你现在进去,又能如何”
这一句,约摸是正中了伏鸢的心坎。他身躯一颤,停住了脚步。
“你现在进去,不过就只能看到她如何受苦,让她难堪到无地自容罢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柳姑娘轻移着步子,靠近了他的背后。因为她这样步步紧逼的动作,方才的话好似也变得愈加的咄咄逼人了。
“你想进去作甚,把她从崔捕快那里抢过来吗”说到这里,她轻巧地哼了哼,语气里满满的轻蔑,可再开口时,语气却与先前大相径庭。
“先生,我一直是很尊敬你的。”
伏鸢闻言,微微侧过头看她。
“但是,你真令我失望。”
这一回,她的口气显得有些凛冽。
“花摇同我说,她想保护幼稚到让人羡慕的伏鸢先生,可是,我眼前幼稚到让人想哭的伏鸢先生,真的值得她保护吗”
伏鸢大半边脸藏在黑暗中,只剩下一只眼睛在灯影中散发着孱弱的亮光。
柳姑娘微微踮起脚,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
“被这么保护着的伏鸢先生,到底准备怎么样去保护自己珍惜的女人呢”
伏鸢的瞳孔缩得几乎找不见,乍一看去,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双死鱼的眼珠。
柳姑娘出去之后,伏鸢就像是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一般,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火光透过纱笼,散发出迷离的色泽。香炉吐着袅袅的紫烟,那烟像是舞姬款摆的腰肢,摇摇曳曳,晃得人心笙摇曳。
“啊!”
就在伏鸢发呆的时候,墙的那边突然传来了一记吃痛的低吟。
他听到这声音,紧紧皱起了眉头。
“啊!”
这一回,似乎还伴有男人的低笑声。
伏鸢脸色惨白,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手心。
今晚夜色很好,月朗星稀。空气凉丝丝的,用力吸进身体里的时候,总觉得会带走一些积压多年的脏东西似的。
伏鸢站在黑黢黢的巷子里,后背抵着墙,似乎在欣赏着今夜的月色。
我坐在一旁的云头上,就着明晃晃的月光,打了个哈欠。
三更打过,巷子里已经完全听不到人声了。花街那头的乐声似乎也渐渐小了下去,时不时有不甘寂寞的虫子会叫上两声,但声音着实是小得可怜。
伏鸢一动不动,仿佛与身后的那面墙融为了一体。有微弱的风从巷子里溜过,将他的衣摆带得若有似无地摇晃着。
原本我以为,这一夜就会在这样的气氛中静静地过去的。
可三更敲更的余韵还没过,巷子口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仅有脚步声,还有男人志得意满的口哨声。
听到动静,伏鸢像是只受惊的猫一样,猝地绷紧了身体,伸长着脖子往巷子口瞧去。
那人逆着微弱的灯光,摇摇晃晃地走来,看起来似乎是喝了酒。
伏鸢咽了口口水,踮着脚尖缓缓地靠了过去。
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酒气,看样子,那人喝了不少。
伏鸢继续靠近,那人似乎并没有察觉,还哼着走调的曲子,东倒西歪地走着。
距离越来越近,他连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借着黑暗的庇护,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着前方还在悠哉悠哉走路的人。
突然,那人停了下来。
我听到,伏鸢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
那人机敏地望向四周,一双眼睛格外的亮。在我以为,他就要冲上前去,将没有任何功夫底子的伏鸢拿下的时候,他却呵呵一阵傻笑,面对一旁的墙,松开了裤带。
稀里哗啦的水声突然响起,并且长长地持续着。
伏鸢屏住呼吸,快步走了上去。
就在他到达那人身后的时候,那人终于有了知觉,霍地回了头。
而这一回头,便成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动作。
伏鸢微低着头,额边的头发从他的耳边滑下,他缓缓地松开捂在那人嘴上的手,猛地抽出了手中的刀子,那人闷哼一声,目眦欲裂。
血像是春天的泉水一般,汩汩地冒出来。漫过他的腰际,一直流到他的脚底,最终,在他的脚边汇成了浅浅的一滩。
“嘶!”
伏鸢面无表情,将刚拔出的刀子再次刺进了那人的身体。
刀口摩擦着腰带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声音。一个铜制的腰牌在挣扎中掉落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咯。”
这一次,刀刃似乎擦过了肋骨。
黑暗的巷子里,两人紧紧的依偎,一同望着头顶的月亮。
而在他们的脚下,月亮倒影在一片猩红中,无比的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