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莲实就回来了。
天下起了雷阵雨,空气里弥漫起闷闷的土腥气。
“我走了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端详了我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将一直扣在手上的狐狸面具对着他晃了晃。
他就手接过,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这不是青绾的那个。”
“嗯,不是。”我随意地应着,眼睛却一定盯着门廊下的桃夭,“是桃夭的。”
莲实的动作顿了一顿,“你说,谁的”
我下巴指了指桃夭,“她的。”
“那你的意思是……”
深吸了一口气,我转过头,终于望向了他,“她同青绾做了一样的事。”
他蹙起眉头,视线滑过我,转向了那头的桃夭。
大雨像是从天上坠下的珠帘,明明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可这么看过去的时候,竟有点天遥地远的错觉。
瓦上的青苔喝足了雨水,愈加的郁郁葱葱。
桃夭就如先前一样坐着,她光裸的脚掌垂在台阶下,被雨水润得像是新摘的莲藕,飞溅起的雨水迸上她的脚底,留下了稀稀拉拉的泥点。她好似毫无知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说了什么”
听到他这个问题,我挫败地叹了口气。
“我没听到。”
他猝然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个东西,没有动静吗”
他没有追问,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尴尬地拿起一旁的茶杯,我呷了一口,“嗯”了一声,眼睛始终没敢看他。
“你是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我一愣,“啊”
他拧着好看的眉毛,“你不敢正眼看我,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吗”
忽地低下头,我摇摇头,“没有啊。”
“那是我脸上有鬼”
近日都没怎么看到咄咄逼人的样子,我一时不适应,怔怔地望向了他,“你生气了”
“你一直用撵苍蝇的嘴脸对着我,我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莲实的眉头皱得更深,一双好看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突然想起来,少年时候,我比他要高上好一截,那时候我喜欢像提小鸡一样,拎起他的后襟,他每每都涨红着脸,用短不隆冬的胳膊腿在半空中乱踢乱打。
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就眯成这个样子。
明明是很生气的啊,为什么不哭呢
那时的我常常这样想着,其实我不过就是想惹他哭而已。可他为什么就不哭呢
后来,他大一点的时候,我就问出了这个问题。还记得,那时的他扬着眉梢,如往常一般将眼睛眯成了细长的一条,几乎是用鼻孔对着我说。
总有一天我会欺负回来的,那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哭呢
一般的小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这么想来,这家伙从小时候起就很不得了啊。
那么如今呢,他眯着这样的一双眼是什么意思呢
是单纯地对我刻意忽视他感到生气呢,还是在实现小时候的诺言,正在从我身上欺负回去呢
搞不懂,实在是搞不懂。
“你那副不爽的脸……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语气平平缓缓,这是闹脾气的前兆。
我咬了咬嘴唇,垂着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我就觉得下巴一紧,抬眼望过去的时候,莲实的眼睛就近在眼前。近到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九重天上的清冽香气,还有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他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几乎是在硬掰着我的脸朝向他。
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我的脸。
那手指就像是一个火种,从下巴的一隅之地开始,我全身都好像都被点着了。发了疯的野火咆哮着,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他直直望着我,似笑非笑。
我的心脏又开始撒丫子狂跳了。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经常这样有害健康,但这着实不是我能控制的,要怪,就怪眼前这个家伙吧。
“你刚才说什么,没什么意思”
这场景,我曾经在轩辕姬的书里看过很多次。轩辕姬说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调戏”。从前看的时候总觉得,这么尴尬的场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一定是羞耻到无地自容吧。
如今看来,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嘛。
如果非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的话,我想那个词肯定会是——
暗爽。
不仅如此,还是那种让人想一边狂奔一边脱衣裳的程度。
莲实的脸近在咫尺,俊秀的眉眼,半启的牙关,还有微微翘着的嘴角。
咕咚一声,我咽了口口水。
他扬了扬眉毛,眼角也跟着扬了上去,秀色可餐的程度持续飙升。
“呵,还不说话”
他又靠近了一些,近到我只要开口说一句话,我的嘴唇就一定会碰上他的。我能清清楚楚地闻到他的呼吸,恍惚间,我觉得脚尖踩到了云头上。
我敢用我仅存一丝的理智打赌——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情便霍地有些不好,但这仍然丝毫不影响我继续被美色迷惑。
我想,此时他眼中的我一定是精神恍惚。
无数的气泡从心底升腾起来,它们摇摇晃晃地上浮,似乎是想要飞上天去,却每每飞到一半,就“乓”地爆开,这声音汇到一处,汇成了我轰隆轰隆的心跳。
“莲实。”
我握紧双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逼得自己抬眼望向他。嘴唇滑过他的,凉凉的,软软的。
“嗯”
他仍旧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想跟我成亲吗”
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是一愣。
我心头狠狠一抖。刚才……杀千刀的我究竟说了什么杀千刀的话……
几乎没有回忆的勇气,我因为打击太大,大脑一片空白。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听到这话,我一个眼刀射过去。正如我所料,莲实正抿着嘴唇,侧着脸一脸懵懂地回望我,活脱脱就是一副拿我取乐的模样。
一阵不知名的燥气从我的肝里窜起,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一把就攘开了他。手碰到他的胸口,烫到似的缩回了身后。
“我什么都没说!”
按照我设计的套路,气壮山河地甩下这句话之后,我就该豪气万丈地拂袖而去的。
奈何莲实着实眼疾手快,我这厢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他就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稳稳地制在了原地。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管是我,还是他,都免不了有些惊慌失措。
不过莲实这家伙自小被我各种操练,心理承受能力要比我高强不知道多少。于是如今,我都懊恼得想掏把土将自己埋了,他也还能面不改色地扯着我讨论。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暗暗使力想甩开他,却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如此一来,我就免不了有些急躁。
“我……我什么都……”
“再说一次!”
他的手攥得更紧,紧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手心的经脉跳动。这感觉让我想起,那天,我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我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不要考虑,和我成亲”
他的手松了,我心头猛地一空,感觉胸口破了个洞。
这种话说出口,以后连熟人都做不了了吧。
“我还有事,我先走……”
“好啊。”
他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脑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搅合成了一团浆糊,我瞪大双眼,几近惶恐地望着他。
莲实嘴角微弯,大雨在他的身后连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头顶的树叶不堪重负,漏下了星星点点的雨水。一滴雨落在我的鼻梁上,将我的整个视野震荡得猛地一个倾斜。
“你说……什么”
大雨的声音似乎都被我剔除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我疯马似的心跳,和莲实浅浅的呼吸。
“好啊。”
他若无其事地重复,眼睛闪闪烁烁。
我霍地挣开他的手,急急地后退几步,大半的身子暴露在了雨水里。原本烫得吓人的身体被猛然一激,真叫一个晶晶亮透心凉。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一愣,随即才拧起眉头,开口道:“你……”
如今,我根本听不了从他口中蹦出的哪怕一个字。
“你……你别过来!”
我对他做出了一个无比滑稽的阻止手势,他望着我,停下了意欲上前的脚步。
他的脸被水汽氤氲,就像盛夏里绽开的莲花,叫人一阵心笙摇曳。
我再待不住了,转身跑进了雨里。雨水冲在身上,从头发丝儿一直凉到了脚趾头。雨声回荡在耳边,明明杂乱无章,却好似被谁的手拨动了似的,变成了一曲飘渺动听的越调子。
他说好……
他说好……
他说好……
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都不想去想。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明显,以至于轩辕姬一见我就搁下了手里的笔,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盯着我一阵猛看。
我不好意思地捧着大脸,笑问:“怎么了吗,你作甚那样看我”
她挑挑眉毛,撇嘴摇头,“没什么,只是闻到了浓烈的骚气。”
我垮下脸,“真难听。”
“哼,那不然我应该怎么说,浓烈的春天气息”
“这个不错。”
“所以说,你不会是要跟我说你嫁出去了吧”轩辕姬冷笑撇嘴,显然是扯淡的时候,都不想把这话用在我身上。
我按捺着心头满满的得意,凑到她跟前,重重点头,“嗯,就是这样。”
她那根好不容易提起的笔杆子一个踉跄,“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哦,我约摸真是嫁出去了。”我双手交握抵着下巴,对她眨巴着一双星星眼。
她脸色铁青,好半会儿才没好气地道:“到底是那个眼瞎的”
我抿抿嘴唇,摇晃着肩膀,作少女状道:“莲实。”
她一愣,猛抬头,“不是殊七吗”
“殊七”这回换我愣了,“为什么是殊七”
“因为殊七是……”说到一半,她突兀地停了下来,话锋一个急转。
“你……一直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