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把好奇心挖出来的话,我一定会首当其冲,然后把这个没用的玩意儿炖成一锅汤,宴请亲朋好友。
殊七到底是跟着我久了,把我的心里摸得无比的通透。这不,他一发话,我就像没有脑子的鱼一样,闷头就上钩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殊七到后院,我郁闷地几乎连今早白泽的话都治愈不了了。
“人怎么不见了”
当殊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个激灵,抬头去看。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我的红纱灯在摇摇晃晃,衬着冥府混沌的光,就像在护城河上荡漾的红影,在清冽的空气中,这情景竟让人忍不住放慢了呼吸。
殊七翻遍了我的庄子,也没能把那人找出来。
若是不能喝孟婆汤,就过不了奈何桥,过不了奈何桥,唯一的去处就是从忘川河的尽头过阴门回到阳界。这样从阴界折返阳界之人,一旦在阳界过了七天,就会永远地成为孤魂野鬼。永远地喝不了孟婆汤,也永远地过不了三生石。
这对身为阴司的我们来说是失职,对他们本人来说,就是死不去也活不来的永恒煎熬。
因此,当我听说人不见的时候,也是结结实实地紧张了一把。
庄子都翻遍了也找不到,我们便只能循着忘川河往回找。庄子里一半的盛汤司都停了工,跟着我和殊七分别在河的两边往上游走。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往来的安魂舟,掌舟人们似乎从没见过我孟婆庄如此兴师动众,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为此,河上还出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我虽然心感抱歉,却也没心思去管了。
阴门高耸在忘川的尽头,离得越近,那门上的雕刻的众生百相就清晰,那些脸庞就如同一朵朵开放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似乎在脚步起伏间对我盈盈招手。
看得入了神,我竟好一会儿才发现黑白无常同我迎面走来。
他俩自从上次看过我作为宁玉杀人之后,就再没见过我。如今一见,倒乍生出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仔细一想,这种感觉很有可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婆婆。”
黑无常甩着一如既往的老鸨腔调,脸上的粉倒好像又厚了一些,他这么阴阳怪气咧着嘴角的时候,我生怕那结成块的粉团子像墙皮似的从他脸上掉下来。
我没空跟他瞎叨叨,直奔主题道:“你们从阴阳道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过……”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那人的形态长相,只能悻悻地回头,望向殊七。机智如殊七,当然知道我的意思,他上前一步,续道:“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鞋子少了一只。”
我“哦”着点头,转头去瞧黑白无常的反应。
黑无常这个小贱人任性不愿意配合,但看白无常的样子,却是在仔细回想的。约摸是我们这事问得有点没头没脑,白无常琢磨起来,也便有些困难,所以,隔了好长一会儿,才见他收拾着脸上的皱褶,不确定道:“婆婆说的这人,可是衣裳被火烧了半截”
知道我一窍不通,殊七抢白:“对,就是大人说的这样。”
闻言,黑白无常对了个眼色。黑无常兴许是觉得这事没什么意思,长叹了一口气,兴致缺缺道:“如果真是,那这人早就离了阴阳道,回到阳界了。”
殊七脸色转了转,大约是为这个当差以来的第一个污点感到不好受。我看了,很想劝他放宽心,死猪不怕开水烫,污着污着就习惯了。
可思忖了一下,我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敢问大人,那人现在何处”
黑无常:“翡翠城集市边的桥上。”
按着黑白无常指的路,我和殊七一路摸进了翡翠城。此时正是夜幕初降,丝绒般的天空缱绻非常,零星的星子好比一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此起彼伏地闪烁着。
正是华灯初上,护城河上映着万家灯火,似某位神女粗心掉落的飘带。
翡翠城虽说有着如此响亮的好名字,但事实上不过就是都城附近的小城,胜在风景秀丽,往来便利。时间久了,也成了点气候。
这个小城里居住的人,有晚年想要远离权力中心的大贵之人,也有做着往来生意的大富之人,当然更多的,就是一辈子都在勤勤恳恳生活的普通百姓。
我们要找的人,就是这普通百姓中的一员。
若要说她与街角卖酒的酒楼小二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她稍微有些姿色。
听到这一层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在庄子里这么久,我见过的那些个不愿喝汤的,大多都是有过人之处。在平常人的眼中,这些优势本应该让他们过得更加美满才对。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看过了这么多的人生悲欢,我却渐渐懂了古人口中“平凡是福”的深意。一辈子普普通通,不见得不是好事。
茫茫然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正同殊七一前一后地走在翡翠城的长街上。
今日的翡翠城似乎有什么祭典,不算窄的街上,小商小贩分列两边,不少精心打扮的少女结着伴儿,像一只只漂亮的花蝴蝶在货摊边上飞来飞去。
听说远处的护城河边会有烟火表演,因而人群中虽然做什么的都有,但是总体看来,却如从上游流下的河水一般,热闹地往我身后的方向去。
渐渐地,桥越来越近。
越是接近烟火大会的时辰,这街上的人就越少。当我们到达集市尽头的这座桥时,除了偶尔跑过的迟到百姓,已经瞧不见人影了。
这座桥似乎上年头了,在簇新的楼阁对比下,它就像被刻意涂成了灰色。岁月的痕迹沉淀在桥面上,砸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桥栏上的兽首突的突,断的断,参差不齐地延伸着。
水光浮动在桥身上,映衬着一旁连成一片的树荫,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嘭……啪!”
似乎是烟火大会开始了,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整个城池便陷入了一片璀璨的光华中。我被那声音吸引,也不由得转头去看。
烟火拖着尾巴窜上天空,接着突地一下,绽放成了漫天的金花银叶。巨响接二连三,天空成了绚烂的花园。
我半张着口遥望着,火光落在桥下的水中,眼前一片迷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不能说是蓬头垢面,却也绝不能说是衣冠整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从上头的残存的绣样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件嫁衣,只是这件嫁衣已经面目全非了。
烧焦的痕迹布满她的左边身体,衣裳脸蛋头发,只要是沾上左边,便如同猛地陷入了阴影中,黑沉沉的一片。
因为左边的脸烧成了糊涂的一团,她右边的半边脸就白得格外突兀。大约是真的要出嫁了,她涂了胭脂,抹了朱丹,若是忽略左边混沌的一团黑暗,她此时的模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楚楚动人。
她站在桥上,双脚微微漂浮,缺了一只鞋的脚泛着诡异的青。
烟火的光芒中,她泪流满面。
一个女鬼晚上站在桥上哭,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景致。有偶尔路过没被阴差接走的鬼魂路过时,都要被她结结实实地吓一大跳。
有头吓掉的,有腿吓折的,有眼珠子吓跑的,总之就是花样百出。
端详了这场闹剧好一会儿,我脸上的青筋越来越多,终于,在她吓漏了一只鬼魂的肚子,淌了一地的瓦青肠子时,我忍无可忍,捋着袖子准备上前。可我刚刚迈出一步,就被一旁的殊七挡了回来。
刚想发问,便见他朝桥上扬了扬下巴,“看。”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埋着头,正快步地走上桥。古老的青砖在她的脚底发出零零碎碎的响声,这声音穿插在烟火的间隙里,忽轻忽重。
不知是听到动静,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原本岿然不动的女鬼像是陡然被雷击了似的,霍地转过了头。
大约因为她做鬼资历尚浅,她这一转头,转的当真只有头,身体原原本本地站着,头却突然转到了后头,身体和头呈现着活人不可能做出的角度。
我被吓得心头一抖,手心都冒了汗。
那行色匆匆的女子看不到这恐怖的一幕,仍旧低着头,抱紧着手里的包袱,闷头赶路。她沉重的呼吸声似乎近在耳畔。
女鬼的头随着她的动作快速地转动,一转眼,几乎转了一圈。左面完全烧焦的脸上,凹陷成一个黑洞的眼窝似乎也在死死地注视那个女人。
就在那女子路过她身后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地周身一颤,接着,迟疑地停下脚步,不解地望向了她的方向。在她的眼里,那里应该除了闪动的烟火,什么也没有。
可是,她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就像是被人勒紧了脖子。她狠狠地抱紧手里的布包,用力到手上和颈子上都爆出了青筋。
女鬼就这么扭头站着,用那只残存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忽强忽弱。
“哐。”
女人手中的包袱落了地,包裹在麻布中的瓷质容器垂直地砸在冷硬的桥面上,碎成了狼藉的一片。随着这情景,容器中的东西彻底失去了支撑,在响声中摊了一地。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那风顺着古桥的石阶一路溜上去,白色的粉末如同是被风卷起的波浪,洋洋洒洒地散了漫天。
女鬼抬头,望着浮在半空的白色粉末如同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细若秋霜的粉末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发出点点的荧光,在这忽闪忽闪的荧光中,她左脸的焦痕慢慢慢慢地消失了,白皙的皮肤像是破土的草芽,在她的脸上徐徐地蔓延。
粉末散尽的时候,她仍站在桥上。桥下的河水映着她的影子,红妆霞帔,人美如画。
桥上的女人望着这一切,腿脚一软,瘫在了地上。烟火倒映在她惊恐的眼眸中,鬼魅得如同墓地的萤火。
“桃……桃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桃夭,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青绾。
桃夭是鬼,青绾是人。
她们,曾是一起来到人间的姐妹。
桃夭是妹妹,青绾是姐姐。
原本,她们应该是世上最亲的人。结果,却成了世上最怨的人。
她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叫“狐仙”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