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命的蘑菇地丰收了,饱满可爱的蘑菇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老人家则卷着袖子,在这蘑菇山边上来来回回地忙活着。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他的摇椅上,一边望着在我头顶上来来回回飞的太阳,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因为刚才跳墙头而刺疼的脚踝。
心口像堵了块嚼不烂的面鱼,连喘气都觉得憋闷。
忙活了好一阵,新收的蘑菇终于都被各家派来的小童子扛走了,小山包一下子就成了秃平的一片,只留下浅浅的印子,显得更加的空空荡荡。
我重重地叹出胸口的浊气,托着腮发起了呆。连老司命坐到旁边,我都差点没感觉到。转过头,我开始无谓地端详起了老司命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来蘑菇丰收忙坏了他,他看起来似乎更老了。白花花的胡子耷拉在他的下巴,随着他喝茶的动作一抖一抖。眼角的皱纹上头,是一双已经白透了的眉毛。那眉毛像两条胖乎乎的蚕蛹,显得有点滑稽。
牛饮了好一通,老司命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茶杯。杯子磕在竹桌上,发出“空”的一声。几滴水留在他的胡子上,就像没干的哈喇子。
“怎么,有烦心事”
约摸是我这人太肤浅了,他老人家一下就瞧出了端倪。果然,活得日子长了,成长得并不只有眼角的鱼尾纹。
想到这,我摸了摸眼角,惴惴地问道:“大人,我是不是老了”
他似乎被嘴里的水呛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看我,狐疑道:“你没什么事吧”
我摇摇头,“老司命,你记不记得我多大了”
他一愣,似乎开始认真地回忆起来,“十……”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他也没把后头的这个数字给琢磨出来,只能摸摸胡子,开始打马虎眼,“十几二十万岁吧,反正还年轻得很。”
我撇撇嘴,又问:“那老司命你多大了”
“我”他沉吟了一下,“我三十……”
“我离开南斗宫的时候你就说你三十万岁了。”
他被我噎了个正着,只能干咳两声,转过脸来,佯装一本正经地说教道:“阿岑啊,年纪对我们神仙来说不过就是个数字,不用如此计较。”
“可是老司命,你们不都喜欢年轻的女神仙吗”
他老脸一抖,眼睛腾地瞪大,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似乎见到了什么离奇的鬼怪一般。
“阿岑啊,你真没事吗”
我又摇头,“老司命,能给我算算我的下一个劫数是什么时候吗,我最近不太对劲,可能是要渡劫了。”
听到这话,他才正正经经地端起了脸色,凝重道:“你觉得哪里不对劲,是身体不舒服”
被一个养了自己好些年的人这样关心,我一时觉得很窝心,即使我在老司命的麻痹大意中被淹了两百零七次,摔了三百四十八次,可我说到底还是他捡来的,也的是他养大的石头。
突然变得如此伤春悲秋,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快要渡劫的想法。
皱了皱鼻子,我点点头,“嗯,不舒服。”
老司命霍地坐好,“哪里不舒服”
我的表情大概很委屈,连带着抽搭起了其实根本不存在的鼻涕,“就……老觉得胸闷心塞,浑身都提不起精神。”
听到这话,老司命的神情一晃,接着骨碌着眼珠,开始望天回忆。
“你以前是不是对我说过这话来着”
我一愣,“有吗”
说话间,我便学着他的样子,也拼命地回忆起来。别说,这么一琢磨,还真给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整天在南斗宫游手好闲的蹩脚小弟子,常常顶着老司命给扎得一前一后的羊角辫到处晃悠。这一晃,便晃到北斗丹元廉贞星君那里去,廉贞星君同我家凡事都很随意的南斗星君不同,是个特别讲究的神仙。
同样的,他收徒弟,可不像咱们老司命这般看心情,却是有着一套十分严谨的标准。这首要条件,就是长相要高于天界平均水平。
何谓平均水平呢,举个例子,要照他的这个水平,轩辕姬这样的,根本连他北斗丹元宫的门槛都别想摸着。我这样的呢,就是老司命这般与他交情十分铁的来给说情,他也只能是勉为其难地答应。
当然了,像莲实啊龙三啊这样的,想进去就很随意了。
如此一说,真不禁让人辛酸泪一把又一把。可是这个故事虽然很悲伤,但却贵在真实。
其实吧,对脸的要求高这事,实在是怪不得廉贞星君。要说廉贞与贪狼二位星君,本来就是司桃花姻缘运势的,这样的人能在歪瓜裂枣中作践自己呢
不过即便大家晓得这个道理,廉贞星君的这个标准,仍是遭到了天界许多人的唾弃。我大胆猜测,这些唾弃他的人估计都不怎么能够得上他老人家的标准。
可这并不妨碍一些神仙喜欢有事没事地往北斗丹元宫里晃荡。你就说,但凡是个长眼的,谁不希望天天看美人陶冶情操呢,是吧
于是,我终于也鼓起勇气,偷偷摸摸地晃去了廉贞星君的宫里。
这一晃,便晃花了眼。在偌大的北斗宫迷了路的我,瞧着日薄西山,肚子又咕噜噜地直叫唤,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在后院找回家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我有幸被廉贞星君座下的大弟子子路捡到了。
要问廉贞星君是按什么标准定的大弟子吗那当然是长相了。
可想而知,子路尊为廉贞星君的大弟子,长得有多惊天地泣鬼神。不过事到如今,我只记得他好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看来,在我见识了阎君啊炎华君啊之流以后,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好看到让我过目不忘了。
当时,子路将我一路送回了南斗宫,还把他的帕子送于我擦眼泪。我一时十分感动,便在心里对他充满了憧憬。
可是,就跟狗崽子刚学走路的时候免不了跌跌撞撞一样,这种情窦初开的懵懂感情,也注定了跟挫折什么的孟焦不离。
子路何许人也,天界大名鼎鼎的廉贞星君座下的大名鼎鼎的大弟子,而我呢,只是南斗星君钓鱼时候随随便便捡回来的一粒糙石子。这不管从出身还是背景来看,我都严重的缺乏诚意。
所以啊,人家子路除了像送流浪狗一般把我送回家之外,并没有任何能让人浮想联翩的行为。但小女孩的脑袋跟一般人还是颇有差距的,他对我笑一下,我能想象成他对我有意思,他给我块手帕,我就能想象成他给我定情信物了。
于是,在这等可怕的想象力之下,我自顾自地坠入了爱河。
从那之后,我就隔三差五地往廉贞星君的府上偷溜,每每都腆着一张心形脸,同子路套近乎,自以为跟他怎么样怎么样了。
如今想到这一段,我都忍不住老脸一燥。恨不得用流年晷回到过去,将那时候看不懂眼色的自己一掌拍在墙上,抠都抠不出来。
子路也是不易,居然就那样忍受了我许久。想来,他应该是看在老司命的面上吧。
好在,我这场单方面的恋爱,来得凶猛,去得也很着急。
还记得那天也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气也就同今日一般,风裹着花香,逗得云卷云舒,拂在脸上的时候,就像扑着香粉的少女擦肩而过。鼻子麻酥酥的,说不出的舒坦。
我矫情地捧着亲手做的现在只能称为食材乱炖的东西,扭捏地朝北斗丹元宫的方向去,刚到门口,便瞧见子路同一个美貌女神谈笑风生,说着说着,二人竟手牵手走了。
就像是逮到偷吃丈夫的妻子一样,我砰地一声,摔落了食盒。当然,如今的我都没有勇气去扇人家两个耳刮子,那时候的我就更没有了。于是乎,顶着失恋的打击,我一路狂奔回了南斗宫。
说到底,我还是块有分寸的石头。那时自认为被抛弃的我,也没哭,也没闹,至多就是坐在南斗宫的屋顶上发呆。
几日之后,粗枝大叶如老司命都在阎君的指点下,发现了我的异常。
当时的我,就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意识到这点之后,我的脑子像突然被人猛灌了一口清凉油,刺激的冰凉感如同一把从冰水中捞出的刀子,刀子刺进身体的同时,周身的血液被寒气一震,居然结结实实地顿了一顿。
“阿岑,你最近又恋爱了”
老司命古古怪怪地瞄我一眼,不过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这话说得不太贴切,便赶紧改口道:“阿岑,你最近……又暗恋人了”
我兀地转过头,像是看到母猪上树一般圆睁着眼睛猛瞅老司命。
后者被我这火辣辣的眼神一惊,局促地清了清喉咙,尽量委婉地开导我,道:“阿岑啊,这个单恋啊,还是太伤筋动骨,不如找个对你有意思的如何,就比如说咱们莲实……”
我听到这儿,眼睛瞪得更大,甚至于我都有点担心眼珠子一不小心会从眼眶里蹦出去。神经兮兮地半屏着呼吸,我死死地盯住老司命不停抖动的白胡子。
老司命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说着。
“阿岑你看啊,你打小就跟莲实睡在一起,这一睡都睡了这么大了,反正也睡习惯了,不如以后也就凑合着继续睡吧。而且啊,你跟他睡,你都赚大了,还不赶紧趁现在那些前赴后继扑向南斗宫的小丫头们没成功,同莲实成个亲什么的,将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彻底坐实算了,不然你可真就要砸手里去了……”
老司命劝我同莲实成亲的一句话,像是一根银光闪闪的钢针,毫无预警地扎进我的手心里,扎得我全身汗毛都猛地一抖。
我霍地起身,话也没说一句,不顾还在一个劲摇晃的躺椅,疾风骤雨地就跑走了。
意识到我为莲实和暮玄的事心塞之后,我的心一时简直不能更塞。这和那两人共同喘气的九重天似乎也待不下去了,索性一个祥云,一路飚回了桃花源。
到了桃花源,我连扯成一团的头发都来不及整理,就火急火燎地冲进轩辕姬的房里。不曾想,我原本最最不想见的人,却正穿着簇新的衣裳,风华绝代地站在窗边的桃树旁,开得正欢腾的桃花映衬着他的脸,让我今日本就遭罪的心脏更是跳漏了一下,大脑供血严重不足的我,眼前白了白,愣在了当场。
莲实似乎发觉我不对劲,终于转过头,望向了我。
我心头又是咯噔一下,缓缓地后退到了房门口,在他不解的眼神中,跌跌爬爬地飞奔而去,只留给房中的一群人一个无限丢人的背影。
直到马不停蹄地赶回冥府,坐在了人来人往的奈何桥上,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究还是没有任何长进。遇到同样的事,也只会逃跑而已。
忘川河的水淙淙地流着,有意无意的水响像是心思歹毒的小贱人,在掩着嘴地嘲笑着我。
老司命说得没错,我这一辈子,恐怕真是要砸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