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雨还是下个没完。
雨幕中的都城像一只打瞌睡的猛兽,半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蛰伏着。长街的
尽头,宫门楼如同一双沉默寡言的将士,忠贞地守卫着这个岌岌可危的城市。
我撑着伞,同莲实一道走在回相府的路上。
路上偶尔有没打伞的行人快速跑过,脚步踏在积了一汪的水洼上,发出清脆响亮的水声,那水飞溅在我的裤脚和鞋面上,形成了隐隐约约的泥点子。
我不甚在意,继续悠悠哉哉地走着。
闻人贺今日进宫去了,我估摸着,是忙着跟齐连生商讨对付北莽的计策,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有可能再滚个床单什么的,互诉一下衷肠。
我算了算时辰,就算我现在开始爬着回去,也能赶在闻人贺回府之前到家。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我的伞面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隐隐地,我听到了马蹄声。
空荡荡的街面上,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远远而来,渐渐清晰,如同是敲在人的心头上似的。我仓促地回头,却见一匹白马直直地冲来。
就在马蹄要踏碎我脑袋的时候,马上的人猛地一拉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偏了个方向,马蹄落地溅了我一身的水花,我顿时灵台清明。
马不安地踢着蹄子,似乎对方才那一下心有余悸。不过,看它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觉得遗憾。
雨悉悉索索地下着,马喷着鼻子,甩了甩马鬃,顿时又甩了我一身。
我望着一片狼藉的自己,心情顿时十分糟糕,刚想发作,却陡然觉得这马好生眼熟。
就在我琢磨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匹马的时候,马上的主人将头上的斗笠往上扶了扶,露出了大半张脸。
“你……”
你不是齐月么。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这话,齐月就眉头紧锁,目光扫视了我的四周。
她蓑衣下的衣襟沾了不少水,面容也显得苍白疲惫。看样子,她似乎是狂奔了好些时候了。
似乎没找到她想找的,她又急匆匆地将目光转回来。
“你家相爷呢”
“相爷进宫了。”
听到我的答案,她一下都没停留,猛抖了一记缰绳,一路往着宫门的方向狂奔而去。马蹄后头溅起一路的水花,配上那匹飒爽的白马,登时成了雨里最显眼的风景。
回到相府的时候,还没到吃饭的点,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去找小六唠唠嗑呢,迎头就见小六双手挡在头顶,冒着雨跑到了我跟前。
她甚至来不及将肩头上的雨珠子掸去,就要继续往雨里头冲。刚冲了一步,她就蹬蹬地跑回来,眨巴着一双大眼望着我,莫名其妙道:“宁玉,你怎么会在这儿”
敢情这丫头不是来迎我的啊,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可我终究还是个懂事的神仙,于是便决定不同她计较这个,却道:“我这是在外头办事刚回,倒是你,这个时辰了不去引火,跑这转悠个什么劲”
一听这话,小六来劲了。她一把把我扯到门边的僻静处,压低声音道:“你刚回来不知道,公主来了。”
我歪头不解,“公主,指的是齐月”
小六用一种“你竟敢直呼公主名讳”的惊恐表情望着我,似乎吓得不轻。
我没空同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把戏,便主动开口,道:“我方才才在市集遇到公主,她不是去宫里找相爷了么,怎么又来咱们相府了”
岔开这么一会儿,小六的气终于是缓过来了,只见她心有余悸地瞪我一眼,这才道:“相爷已经回来了,公主要寻相爷,当然是上相府来了,不然还能去哪”
我一听,道:“不是吧,皇上这么快”
刚说完,我便发现这话欠妥,大有带坏小姑娘又或者耍流氓的意思。不过好在,小六这辈子除了见过后巷那两条整天发春的公狗之外,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压根没听出我话里头的内涵来。
“哎呀,不跟你说了,伞借我用用,王厨娘叫我去买醋,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说完,她一把扯过我的伞,自顾自冲进了雨幕。大雨很快模糊了她的身影,只能依稀地辨别出一团白色的影子,再远点,就连那团白色也像被雨融化的油彩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齐月来相府了,这着实是新鲜事,我在相府待了这么些天,才碰到这么一回。
不过,瞧着齐月先前的表情,她应该不是来找闻人贺谈情说爱的,可他俩不谈情说爱,还能有什么要商议
带着这么个疑问,我蹑手蹑脚地趴到了闻人贺的书房外头。莲实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这一系列的动作,直愣愣地杵在一旁。
近日,我的耳朵越来越差了。当然,这件事我不敢同他说,说是逞能也好,说是讳疾忌医也好,总之就是不要说,总觉得要是说了,就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掉似的。
心虚地转过头,我将脸贴在了单薄的门板上。
“军饷是你偷的是不是”
这是齐月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听罢一愣,这才联想到方才在茶馆里头,听到的故事。那里头,似乎也出现了“军饷”这么一个词。好像是军饷迟迟不到,让前线将士饿肚子什么的。原话记不清楚,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照齐月这话音来看,这军饷迟迟不到的原因,是遭窃了而且这个贼还是闻人贺
接着是很久的沉默。
实在是好奇里头的状况,原本准备本本分分做人,不再乱用神力窥人隐私的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地望了进去。
闻人贺一如和我在一起时一样,坐在书案边上,低着头,不知道看些什么。
齐月褪下了那身蓑衣,脸被雨水泡得有些苍白,湿泞的发丝粘在脸颊边上。她今日少见地没穿红衣,而是穿着一件素布衣裳,那衣裳的下摆被水浸湿,让她显得有些狼狈。
“你听谁说的”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个闻人贺和我在叫唤大地狱见到的闻人贺有些许的不同,却又始终想不出有哪里不同。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身板,同样的声音,一颦一笑都是一样的,可我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往常一直想不出,如今却突然明白了。
这个闻人贺太压抑了,压抑到让人觉得他似乎没有情绪。在我的印象中,他不管说什么话,都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表情,没有轻重缓急,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也许,只有变成这样,他才能平平安安地得了齐连生将近二十年的宠爱吧。那份爱慕的重量,不是随随便便担当得起的。他失去的,可能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得多。
“我是从边境回来的,是一路沿着军饷的路线查回来的,你以为,这还要人来告诉我吗”
齐月的声音陡然冷静了下来,她望着闻人贺,眼神就像是着了火的海水,半是火热,不是冰冷。
闻人贺闻言,抬起头,望向了她,眼睛好似会将去到他身边的光芒全被吞噬,一时间,他周身都被黑暗笼罩。
“我需要钱。”
“你需要钱”齐月哭笑不得,“闻人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没说话。
齐月深吸一口气,想开口,却又突然顿住,继而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尽可能地排空胸口的浊气一般,她每一次吸气似乎用尽全力。
“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话,他就会全给你。”
她面如死灰,似乎都不想承认,这样一句血淋淋的话是自己说出来。
闻人贺仍然静静地望着她。
“我们都知道,他会给你的,全部。”她顿了一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可是,军饷怎么能动你怎么能为了你自己,去断送那些甚至连媳妇都没来得及娶的小子们你难道不知道,背井离乡跟那些疯子打仗,是多么让人害怕的事吗”
说到最后,她甚至是咬牙切齿的。
“我不知道。”
闻人贺嘴唇缓缓开合的时候,我几乎听到了齐月的脑中轰地一声。
她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闻人贺,因为措手不及,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拳头缓缓地握起,她紧抿嘴唇。
“好一个闻人贺。
她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撂下这句话,她便转身走了。闻人贺面如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藏着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良久,他重新低下头,望着桌上那一摞摞高得吓人的公文,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念叨着什么。
我一个激灵,赶紧集中精神去听。
“这样就好了,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听着这像是自我安慰的话,我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当晚,我就同莲实说起了这事。从头到尾,他都显得兴趣缺缺,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神机妙算,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么一段呢,还是他单纯懒得理我。
不过不管是哪个原因,都多多少少地影响了我的心情。
好在,在听到最后闻人贺的自言自语时,他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幽幽地半转了身子,用侧脸顶替了方才一直对着我的后脑勺。
“他是这么说的”
我看他终于有了反应,一时很高兴,于是倏地从被窝里滑出半个身子,用胳膊肘撑好,重重点头,道:“是啊。”
莲实听完我的回答,便摆出了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他那个好看的后脑勺,就又重新占领了高地。
我一时十分泄气,只能用手戳戳他的后脊梁,问道:“你说,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啊”
莲实像是被拔了根刺的刺猬一样,猛地一缩,没理我。
我鼓了鼓腮帮子,挫败地躺回去,愣愣地张望起了房梁。大梁的角落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一圈,一圈,又一圈。我望着那只忙碌的蜘蛛,睡意渐渐涌了上来。
临睡着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莲实的声音。
他说:“也许,我们都小看嫉妒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