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贺的确是个奸臣。这是我第二天一睁开眼,脑子里唯一出现的声音。
稀里糊涂地起床后,我往书房里头张望了一眼。闻人贺坐在书案旁,低头执笔,好像一个晚上都没有动过似的。
伸了个懒腰,我推开了门。
一推门,却发现小六蹲在门口,她低着头,一边啃着指甲,一边念叨着什么。这孩子一脸锅灰,显见着是烧过早饭才来的。想到早饭,我的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两声。
小六一见我出来,腾地起了身,凑到了我跟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那张乌蒙蒙的脸上溜溜地转。
“你刚起来”
我顿了下,点点头,“是啊。”
“从来都没离开过”
我一顿,便知道了她的用意。本想说同她说实话,但是不知怎的,我有点不舍得让她知道这事。特别是望进那双天真的眼睛时,我心里某个温暖的地方好似被谁用手指戳了一下。
“没有。”
小六犹犹豫豫地望着我,“真的”
“真的啊。”我一脸疑惑,“出什么事了吗”
小六没答我,却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头一阵阵的发虚。脑中蓦地闪过惨死的张大人,闪过他那张怨恨的脸,闪过他那双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
“巷尾的张大人被毒死在家里了,你可知道”
我懵懂地摇摇头,“不知道啊,张大人是谁啊,我压根就没听过这个人。”
小六的脸色变得很严肃,这表情在她那张稚嫩的脸上看起来,显得十分的故作老成,她直直地望着我,问道:“宁玉,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我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个,却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她我的名字,于是就僵住了。
小六一脸惶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抓进我的皮肉里,“你忘记自己名字了吗”
我被她抓得一惊,“小六你怎么了”
听到我这么说,她如梦初醒,慌忙地放开了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跑了。
“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一时莫名其妙。这句台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哦,对了。是在轩辕姬的书里。
当男子勾搭上了其他女人,当街被原配逮了个正着,原配望着自己的爱人同别人卿卿我我,一时肝肠寸断,定然要冲上前去,给男人女人都甩上一个火辣辣的耳刮子,然后吼上一句——
“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听听,多么的果断决绝,绝没有半分的藕断丝连。
幸亏是别人听不到,要是别人听到了,指不定还以为我这么个翩翩美少年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小六这个嫩瓜柴火妞给怎么样了呢。
正琢磨着这事,莲实就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大约是因为神志不清,他刚睡醒的时候一向很好相处。就像如今,他似乎忘了昨天同我说了那么些苦大仇深的话,几乎揉着惺忪的睡眼,腆着脸来同我搭话了。
“怎么了”
“小六跟我分手了。”
他伸懒腰的手僵在了半空,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我咕哝了声,脚步想往后厨的方向移动,可是想到方才小六的话,又有些犹豫。肚子又很是适时地响了起来,我揉了揉肚子,望向了万里无云的天空。
女人嘛,总是口是心非的。她们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想到阎君的这句口头禅,我便放宽了心,昂首挺胸,大步走了。
到了后厨,只见小六抱着膝盖,委委屈屈都窝在灶台后头,锅炉里的火似乎还没有灭干净,零零星星的火闪烁着,将她那张脏兮兮的脸映得红红火火,就像是个烤得半生不熟的地瓜。
她的眼珠倒映着火光,一时竟看不清瞳仁。
我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抬头,却是如梦初醒般地伸出手,囫囵地往灶台下头塞了些柴火。
瞄了一眼锅里,里头安安稳稳地放着明显是给我留的饭菜,我突然觉得,阎君的话果然十句里头还是可以信上一句半句的。再来就是,这丫头以后说不定是个的好媳妇儿,娶了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转念一想,我不仅是个女的,还是个神仙。这都是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甩了甩脑袋,我蹑手蹑脚地坐到了她旁边。她似乎用余光瞄了我一眼,然后就阴沉着脸,往里头挪了挪。
如果不是在灶台后头,如果不是她是个灰头土脸的丫头,这场景可能还算是好看。
“小六”
她没睬我,自顾自地烧着柴。那头的大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用看也能想象到,锅里用来温饭的水正被烧得滚沸冒烟。
斟酌了一下,我还是在日后的早饭和眼前的早饭之间,选择了前者。
“小六”
我又唤了她一声,似乎听着我如此的低声下气,她的神情出现了些许的松动。这不,正如我先前所说,这丫头以后必然是个好媳妇,如此懂分寸知进退的姑娘,除了闻人相府的灶台后头,还能到哪里找去
“不是让你不要再来找我吗”
她嘟囔着,斜斜地瞟了我一眼。我私以为,这语气,应该叫做娇嗔。
至此,我也算明白了,就算再粗糙的姑娘,那终究也是个姑娘家。
我腆着笑脸,又往里头坐了坐,胳膊肘碰到她细瘦的胳膊,隔着不算厚的春衫,我感觉到了她温暖的体温。
她那头已经贴了墙,没法再挪了,只能抿着嘴,任由我贴着。
“小六来相府多久了”
“问这个作甚”
她睨了我一眼,还是如先前一般,娇中带着嗔,若我真的是毛头小子宁玉,这一眼倒算得上是很有风情,可我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神仙,如此跟小姑娘打情骂俏,感觉实在有些古怪。
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就是……随便问问。”
“有好多年了,也没算过这个。”
“那小六岂不是认识以前的宁玉”
听到这话,小六的身体猛地一震,因为我的胳膊贴着她,这一震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的身上。她猛地瞪大双眼,直直地望着我,火光照亮她的侧脸和半个眼球,将她的神情映得十分狰狞。
要在一个小姑娘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是非常困难的事。因此当我看到这张脸时,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柴火不知是不是沾了前几日的雨水气,在锅底噼里啪啦地炸着,萤火虫一般的火星子四处飞舞,让整个视线里亮起了许许多多的光斑。一时间,我似乎连她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锅里的水持续地滚着,声音模糊在了柴火声中,要是不侧耳去听,几乎就听不到了。
小六就维持着那样一张狰狞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她的眼珠似乎变成了两颗没有生命的琉璃珠子,许久许久,我都没有看过那双眼睛眨动过。
这种感觉,很像是世人常说的中邪。
“你问这个干嘛”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就像是撕扯着喉咙发出来的。说话的时候,胸口跟着闷闷直响,如同是北风中的破罐子。
我顿时觉得喉咙很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烤。
咕噜咕噜。锅里的沸水声开始能听到了。
“你问这个干嘛”
小六极力地睁大眼睛,白眼球上暴突的血管像是一条条红蛇。我有种错觉,那些红蛇似乎下一刻就会挣脱她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咬伤我的手腕。
手腕猛地一个刺疼,将我惊醒。
惊恐地望过去,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蛇,而是小六抓住了我的手。她死死地扣着我的手腕,如同要把它生生地扯下来一般。
我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
“小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咕咚。
她猛地咽了口口水,眼睛似乎睁得更大了。随着这个动作,她的黑眼球陡然变得很小,几乎就像是白纸上沾了墨斑,里头的瞳孔缩成了针尖的大小,险些找不到。
“我……”
她手劲没减,勒着我的手腕。
嘴里嘟囔着,她怔怔地低下了头,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
瞎子也能看出来,她在说谎。
不过这孩子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逼问她。
“你觉得,相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她嘴里再次发出声音的时候,我花了好久才分辨出,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听到这个问题,我脑中的空白微微一抖,闪现出了闻人贺的脸。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一条绚丽的毒蛇。
“宁玉,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地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小六,摇了摇头。
她得到我的回应,猛地抬起了头。这一次,她并没有瞪大眼睛,却是静静地望着我,眼中如同卧着一潭生满青苔的脏水。
“相爷是个杀人犯。”
再一次,她的脸同闻人贺重合了。
他说:“我是个杀人犯。”
“宁玉,你也是杀人犯。”
这一句,两人异口同声。
我觉得喉咙似乎被人扼住了,稀少的空气从我齿缝钻进胸腔,慢慢地,慢慢地,让我的胸口一阵阵地憋闷。想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又张不开口。
“所有的宁玉,都是相爷杀的,我知道。”
这一刻,小六的表情有些神神叨叨。可是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自始至终,闻人贺看我的表情,我都很清楚。在忘川河上映出的所有阴司的脸,都是那样的表情。
那是看死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