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闻人贺和皇帝之间情谊传言的,便是最后一句——先生住着大宅院,乌衣巷外走不倦。
乌衣巷里头住的,不是旁人,便是促使我这回来现世的人——齐月。
齐月是未出阁的公主,之所以不住在皇宫,而住在乌衣巷,这也是有缘由的。
上林国的老皇帝风流是风流,可不知怎么的,子嗣却是很少。参考闻人家的族谱,我觉得,这恐怕是上林国贵族的通病。
子嗣少就少吧,还都弱得很,不是早夭的,就是肺痨的,满打满算的,也只有闻人贺的那个姘头小皇帝能撑得住场面。如此,老皇帝对健康的后代便更加渴望。
也不知是谁在老皇帝耳边扇的风,竟让老皇帝相信了这是皇宫风水有问题。对此,我只想赠他两记精神矍铄的白眼。皇宫的风水都不好,哪里的风水才好
别说,现世的江湖骗子扯起犊子来,还算是有鼻子有眼,有始有终的。这风水好的地儿,人家老早就想好了。没错,就是闻人家对街的乌衣巷。
要说乌衣巷当时,曾经住着一位深入简出的女子。听说那女子人美如画,志趣高雅,是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我听到此处,就着轩辕姬的思路,将这事儿想了个大概。一定是那骗子垂涎人家姑娘的美色,却又求之不得,便心眼一坏,诓了老皇帝来坏了人家姑娘的清净和清白。
人在对一件事有强烈意欲的时候,脑子会变得尤为的糊涂。
这话,是在人界活了三十年的殊七同我说的。用在上林老皇帝的身上,显得极其的贴切。
老皇帝真的出宫了,也真的去了乌衣巷,还真的约上了那位美人。
我是不知他是威逼利诱了,还是为她写诗了,总之,他成功了。美人着了他的道,还顺应他心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那女婴,便是齐月。
得了这么一颗明珠,别说老皇帝乐开了花,就连缺乏手足爱的小皇帝也是乐得上窜下跳。那时,闻人老将军健在,闻人贺也还没有见到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齐月和闻人贺,都是小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可说到二人的见面,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要说那事,就要说到齐月“公主将军”之名了。
齐月自小养在宫外,与寻常的公主很是不同。她爱射箭爱骑马,容颜姣好却不爱红妆,总是幅巾弓鞋,一副少年打扮。老皇帝一辈子没个女儿,总想养出个她娘那样娇滴滴的女娃娃,却不曾想得了个漂亮的假小子,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说是这样说,可他说到底还是对教女儿骑马打仗一事很是有兴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乐此不疲。
我猜想,如果齐月是个男孩儿,那上林国如今的皇帝恐怕就不见得是齐月的那个用情颇专的哥哥齐连生了。
齐月扬名天下,就是在闻人贺见第一面之后。
那时候,上林被北莽的铁骑践踏,战况很是危急。
上林朝廷自从失了闻人老将军之后,多年没有出过一位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派上前线的武将大多被北莽打得七零八落,疲无对策。上林国土一时岌岌可危,朝堂上气氛紧张低迷,小皇帝齐连生一鼓作气,准备御驾亲征。
可皇帝的禁卫军还没出都城,前方就传来了捷报。众人大惊,连忙打听。一打听,却听说是宫外的那位公主扯了老皇帝令牌偷跑出都城,策马狂奔三天三夜上了前线,对着主将一顿恫吓之后,才顺利地拿到了将令。
将令一到齐月的手上,上林雄兵便有如神助,连连大捷,打得北莽节节败退。后方援兵到达之后,更是一举击溃了北莽的主力,迫得他们一路退出了上林国境,着急慌忙地派来了使臣求和。
这消息,如一把被春风扯开的野火,烧得上林一片红火。
齐月飒爽归来,鲜衣怒马,踏着都城长街上的一路芬芳,美不胜收。
闻人贺的马车便被激动的围观人群堵在了街道边上,他无奈地拨开车帘,正好瞧见齐月长发飞扬,裙角翩跹,在漫天飘舞的绚烂花瓣中,坐在高高的马上,笑靥如花地踏碎了一地的芳心。
当然,都城的那些情景都是我个人的想象。
总之,闻人贺和齐月的故事,就开始于那样的惊鸿一瞥。
其实,听到这,我便隐约地觉得,这将是一场难以收拾的悲剧。
齐连生对闻人贺一往情深,甚至想为了他罢却六宫,即使如今有了皇后,却也迟迟没有子嗣。显见的是对他念念不忘,心中有愧。
而另一边,闻人贺却与齐月有了故事。
兄妹二人之间,闻人贺进退不得。
终于,我可以理解他为何一直写信,却从不向公主府的大门靠近一步了。
可在这故事里,有一件事,我一直模糊。那就是闻人贺对齐连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要说齐连生当初被那表白似的一箭所征服,其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一直在对闻人贺报以热烈的回应。十几年来一直搁在心尖上,连块石头都捂热了,更何况是人心。
那么,闻人贺之所以不敢靠近齐月,是不是可能因为对皇帝的背叛感呢
同莲实谈起这事儿的时候,他没吱声,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将我的脸上灼出一个洞来。
今夜起了风,恼人的风将街边人家的门灯刮得摇摇晃晃,有不少蜡烛更是闪了几闪,便弱弱地熄灭了。我揣着袖子,同莲实一起走在去乌衣巷的路上。
鞋底磕在石板上,发出长短不齐的声响。不远处墙上闪着两双瘆人的光亮,离近一看,才发现是两只圆滚滚的家猫在幽会,它们察觉到我冒昧的目光,不满地咕哝出声,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居然十分刺耳。
我悻悻地收回了目光,加快了脚步。
这一回,我等来的却不是齐月,而是府上留下传话的丫头。这情景,我倒是第一次遇着,忍不住便问出了口。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公主被皇帝招进宫去住了,恐怕十天半月也回不来,所以我这信,暂时就不用送了。
话是明着对我说,暗地里却是在给闻人贺传话。
闻人贺听罢我的话,沉默了半晌,他的视线一直定在面前的一摞公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烛台上的灯油许久没添,已经暗了许多,晦暗的火苗只有黄豆粒那么大,火光显得孱弱而易碎。
在我心惊胆战盯着那火苗的时候,只见它猛地一抖,接着彻底暗了下去。
窗外的廊灯斜斜地照进来,将闻人贺的鼻影照得极为清晰。良久,他都没有反应,就像是静坐着睡着了一般,我甚至有种冲动,想凑到他眼前,使劲地晃晃手掌。
门廊下的青纱灯被风吹得乱晃,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宁玉,明日起,你跟着我。”
我正望着他脸上的光影发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险些叫出声来。冷静下来之后,我便是一阵欣喜若狂。
来了相府一个月,终于,我能出去了。也终于,我能见见那位一直活在传说中的齐连生了。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早早地梳洗整齐,便候在闻人贺的门前。
可不曾想,还有比我更早的。刚走到门廊下,我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低低地谈话声。
听声音,似乎是个下盘颇稳的中年男人。
我在这书房边上守了两个月,从来没见闻人贺的院子里来过外人,一时觉得很新鲜,环顾四周之后,便蹑手蹑脚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摇大摆地偷听起来。
神仙的五感一开,书房里的一切,我都看得真切到不能再真切,首当其冲的,便是闻人贺鼻头上的那颗黑痣。
一个没怎么长开的中年男人站在闻人贺的书桌前,一边低着汗涔涔的脑门,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奋笔疾书地批着公文的闻人贺。
我私以为,这人长得算是很有故事的。肚大腰圆,一看就是满肚肥肠坏水。
至此,我才突然想起,闻人贺的形象定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银子呢”
闻人贺慢条斯理地开口,乍一听,口气倒是像问那男人“吃了没”,反观那坏水的面相,却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属下……属下不知。”
这话说的,丝毫没有说服力。
显然,闻人贺也如我想的一样,丝毫没有要相信他的意思。只见他闲闲地抬了抬眼皮,轻飘飘地往他瞄了一眼,那一眼配合着手上暂停的动作,像是盛夏天里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冰雹子,砸得人脑门一片冰凉。
男人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银子呢”
闻人贺还是那句话,眼睛黑得让人惶惶不安。
“扑通。”
这声响又大又急,惊得我一个激灵。
闻人贺不为所动,只是漫不经心地睨了一眼那人的头顶,那眼神十分犀利,让我不禁有些动摇对他和齐连生角色的定位。
“相爷饶命!”
男人五体投地,抖如觳觫。
“吞了我的银子,还想让我饶命”
闻人贺的语气仍旧轻松,仿佛现在说的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而是“今天吃了什么”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小人……小人……”
不等他说完,闻人贺就颔首抢白,“没错,你是小人,而我,最讨厌小人,奸臣也要有奸的道理,而不是一心地做小人,你……可明白”
这算什么,奸亦有道嘛,看不出来,闻人贺还是个有原则的奸臣。
即使闻人贺的话听起来很像胡扯,可那男人也没有任何否认的本事,只见他频频点头,汗随着他这个动作抖了一地。
“过几日,宁玉会去找你。”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正好也看到那男人死灰一般的脸,他双眼瞪大,眼白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机。那圆滚滚的身子,此刻像是静止了一样,怔怔地望着闻人贺。
“宁玉”这个名字,在许多人的眼中,就是牛头马面。
这件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青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吐着满口的黑血,挣扎地要来掐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