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婆婆带你去见楚伶可好”
我低头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她,低声问道。
她一直望着楚府的方向,听到我的话,猛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脸上的神情由震惊到狂喜,由狂喜到紧张,最后却由紧张,变为了落寞。
月光潺潺地流淌过她的肩头,将她半垂得眸子映得波光盈盈。
我望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脸,默不作声。
“先生不想蛮蛮去,蛮蛮便不能去。”
她忽然抬起头,眼波流转。突如其来的动作带起了层层的涟漪,她整个人也随着那涟漪轻轻地摇荡起来。
“蛮蛮知道的,先生不是不想见蛮蛮,是怕蛮蛮再被捉住,先生已经没有法子再把蛮蛮救出来了。”
她双手攀在河堤边上的粗石上,定定地望着湖边的楚府,望着高高的门楼上那两盏红影影的灯。
“蛮蛮想去,可是蛮蛮不能去。”
她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最终,她还是被我说动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狠毒的神婆,正一步步地把她推入深渊,虽然我知道他们都不会恨我,但我还是隐隐地厌恶起了自己。
同蛮蛮约好之后,我便坐在云头上发呆。
今日的天色晦暗不明,如同是画布上不小心洒了墨一般,云层阴霾得好似要坠落。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那涌动变幻的乌云,一声不吭。
莲实回了一趟南斗宫,回来的时候换了件很素净的衫子。
我看他在我面前绕了好几圈,瞧着应该是想让我夸他,便长呼了一口浊气,敷衍道:“你穿这衣裳挺好看的。”
他听罢,故作镇静地扬扬眉,道:“是吗”
我斜了一眼他暗爽的脸,“嗯”了一声,道:“哪儿来的”
一听这话,他的脸倏地一黑,接着眼神阴鸷地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捏了朵云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对我狠狠地甩了一把袖子。
我被他这来势凶猛的脾气惹得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发起了呆。
这一回,他回来的速度比上次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咦,你怎么把衣裳换了,那件不是挺好的嘛”
他拉长着一张脸,僵硬地扫了我一眼,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轻描淡写道:“那件我不喜欢,扔了。”
“扔了”我微微仰起头,“怎么就扔了,我刚刚还在想,那件衣服好像有点眼熟呢……”
听到这话,他额间的青筋似乎剧烈地跳了一下,一张脸忽而铁青铁青。
我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去捋虎须。于是乎,一直到晚上,我俩都没再说一句话。
莲实在我旁边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下午的粗气,听着似乎气得不轻,可我根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越是这样,他的气喘得越是猛。要是不注意,我会以为是狻猊跟着我下界来了。
糊里糊涂地,我的思绪又绕回了先前的那件衫子上。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在哪里呢
哦,对了……
陪阎君去桃花源找轩辕姬的时候……
说到轩辕姬啊,可就说来话长了。这人虽然长得不美,心灵却是美得冒泡,她平时除了写写痴男怨女的故事娱乐娱乐天界诸位以外,闲暇时候也设计设计衣裳。
不是我要刻意夸她,轩辕姬的衣裳设计得是想当的别出心裁,在天界那是独树一帜,别无二家。
不少男神女仙发现了她的这一本事,都争抢着要和她攀交情。
不过她这人早年被人埋汰多了,如今什么都讲究走心,那些个主动抱大腿拍马屁的,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所以,轩辕姬设计的衣裳一直是一件难求。
那么,难求的衣裳,怎么会在莲实的身上呢……
突然,我脑中的某个角落好似萌动了一下,这一下就像是落入死水中的一滴雨点,彻底将那片死寂击碎。一时间,层层叠叠的波纹荡漾开来。无数回忆的碎片也随着这波纹卷着,浮上了水面。
记得那次去桃花源,我无意间瞧见了那件衣服。
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闷闷一转,便猛地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莲实的生辰了。
这么素净的袍子要是配上莲实那张唇红齿白的脸,得有多好看啊。
如此想着,我的一双眼睛就像长了钉子一样,拔都拔不下来。
于是,我便腆着张厚脸去找轩辕姬。
实话说,我一直觉得,轩辕姬长得也不算怎么难看,看习惯了,甚至还觉得挺耐看的。可阎君说,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在孟婆庄待得时间长了,看到的歪瓜裂枣的人比美得冒泡的神仙多得多了。
阎君还说,她苦命其实就苦命在元神是株桃树上,要是她跟我一样是颗石头,那大家肯定不会说什么,毕竟天资有限,怪不得人家长不开。
说实话,听他这么说我们石头,我有点不高兴,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
再说轩辕姬,她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是株桃树,要是普通林子里长得歪脖子桃树也便罢了,偏偏还是芳华万顷的桃花源的一棵,如此优越的仙根还长成那样,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天界的父老乡亲。
我听罢,深表同情。
不过后来,我就开始同情自己了。
话说为了得到那件衣裳,我厚着老脸在桃花源给轩辕姬磨了整整一个月的墨,磨到手掌长茧,静脉曲张。于是乎后来,我所有的记忆点都集中在了那一个月的苦日子上,而那件闪闪发光的衣裳,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记得当时,我还是让青芒给莲实送过去的。
越是往下想,我的脸色就越黑,到最后,几乎是黑成了锅底灰。
莲实还在一旁生着闷气,我蹑手蹑脚地起身瞧了瞧,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捉了只鸟儿,正捏在手里拔毛玩。听着隐隐传来的“杀了她”“不杀她”“杀了她”“不杀她”的动静,我心头一颤,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他似乎听到了这动静,阴沉地偏过头,用冷若冰霜的眼睛斜睨着我。
我呵呵干笑,把脸硬生生地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他不为所动,而是冷哼一声,接着便静静地转过头去。羽毛轻飘飘地飞了漫天,好像下了一场璀璨无匹的大雪。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再回到这个万籁俱寂的雨夜。
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时人来人往的回廊上,此时竟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孤零零的廊灯在随风款款摇荡,摇曳不停的灯火沾了些雨水气息,落在地上的时候,形成了参差不齐的灯影,更显得迷离鬼魅。
我久久地静立在池塘边,望着池水中破碎的倒影。
莲实说得没错,我想得也够明白。
楚伶到我的庄子里去求我,是我来到此处的因,而我到来的这个果,又成了蛮蛮献身的因,而蛮蛮死去的果,又是楚伶多出四十年寿命的因。因果循环,纹丝不乱。
从一开始,老天就把我算计了进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悲剧里的旁观者,却不曾想过,自己竟是这盘棋中分量最重的棋子。
我冷哼一声,垂下手臂,任凭油纸伞从手掌滑落。那伞落在脚边的池塘,伞面上粉嫩的桃花蕊被水一浸,竟如同是绽开了一般。
雨水打在脸上,湿漉漉,冷丝丝的。
“这一回,你是要我亲眼看是吧。”天空仍是一片沉默的混沌,雨水争先恐后地落下,化成无数的白点,在空中飘飘零零。
“你让我看,我便看看,这一次,你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轰隆声。
随着这声响,原本空无一物的池塘陡然翻起了巨大的水泡,仿佛整个水面都沸腾了一般。大大小小的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时间竟将雨声都掩盖了下去。
先前落在池塘里的那把伞像是受了惊吓似的,不住地跳动,乍一瞧去,竟像是蹚着雨水的女子提起的裙裾。伞面儿上头的桃花朵朵盛开,煞是娇艳。
这动静并没有持续很久,没一会儿,池塘就恢复了平静。一股清冽的香味匀匀地散开,眼前的水塘晶莹剔透,几乎能一眼见底。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水底,心口像塞了把发霉的稻草。
眼前莹莹一闪,蛮蛮的尾巴在水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待我凝神去看,却见她眉眼弯弯,正浮在池边,仰头望着我。
从她春水一般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婆婆”她出声唤我,神情紧张。
“没事。”我笑笑,蹲下身,摸了摸她头顶,“蛮蛮要见楚伶了,高兴么”
她重重点头,温热的头顶离开了我的手掌片刻,我心头猛地一空。
“先生见到蛮蛮会高兴吗”
我僵硬地点了下头,“当然了。”
这时,莲实匆匆从楚伶厢房那头走了过来,他淡淡地对我的脸皱了下眉,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身边,道:“楚府的人都睡了,要见,趁现在。”
我躲过他的眼神,转头望向了蛮蛮。
“来了。”
银色的光晕从我的手心浮起,那光迷离如同逐月流星,缓缓跌落在这一池温软的水波中。光在水中渐渐膨胀,直至将蛮蛮的长尾全被包裹,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揉碎,池中一时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双目澹澹若剪,三千青丝如瀑。足似茭白,步生莲。
蛮蛮双手提着薄纱裙摆,一步一步地从池中走出来。湿了水的双足有如新生的莲藕,每走一步都让人心笙摇曳。
似乎因为不习惯双腿,她脚步踉跄。
我走过去,将她扶了过来。她笑靥如花,将这一院子的草木都比了下去。
望着楚伶房门上鲜艳的囍字,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仿佛是在亲手将蛮蛮送入洞房。
这种感觉,让我猝然想起了心头的那根毒刺。
顷刻间,那曾经流过的血,好像全部苏醒,竟将眼前染成了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