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外的官道上,打着钦差旗号的宣旨队伍停了下来,王安从毛驴上下来,李进忠连忙递上帕子为这位干爹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干爹,咱们明天就能到骆驼城(榆林榆阳)了。”
让队伍停下休息后,李进忠朝王安说道,他们过了临县以后,天气就放晴了,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虽然地面已经干燥硬化,可是这位干爹却仍旧不愿意闷在车里,还是喜欢骑着毛驴赶路。
“干爹,喝水。”
李进忠取了烧开后凉过的白开水递到了王安跟前,自从进了陕西地界后,他自也买了好几只煤炉丢在车上,使人专门看着,发现这东西果然好使,随时随地都能煮水烧饭。
自然而然地,李进忠也信了那当日在临县从那王掌柜处听来的传言,这喝开水能防治百病,而且说来也对,自打队伍上下都是喝了烧熟的白开水后,便再没有人因为水土不服腹泻过。
“咱们这是到哪了?”
“干爹,咱们已经过了米脂县,再往前去两百里不到就是骆驼城。”
李进忠并没有让队伍去米脂县修整,进入陕西后一路往北,那真是举目荒芜,那县城也不比内地城池,反倒是耽搁时间。
喝过水后,王安精神好了许多,他已经年过五旬,自幼在宫中,虽说干的是服侍人的差使,可比起寻常百姓来,那便算得上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好在有李进忠这个新认的干儿子一路上悉心照顾,他才没受太大的罪。
这时候已经在官道侧偃旗息鼓休息的钦差队伍,远远望去倒也和寻常商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灰头土脸。
看着不远处官道上忽然有十几个骑马汉子身后还跟着几十号人赶着大车,李进忠猛地提高警惕起来,九边可不是太平地方,自打出了京师,过了山西后,他们这队伍平时在野外便不打钦差旗号,只扮做寻常商队,至于地方上护送的军队,李进忠也是信不过的,事事都是亲力亲为。
“进忠,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王安虽然年迈眼花,可是这么大群人打官道上经过,他也是瞧见的,眼下是春耕时节,这么多人聚众而行,看着又不像是商队的样子,实在是惹人疑窦。
“是,干爹。”
李进忠自寻了两个身手好的东厂番子往着那伙来人而去,很快便打了照面,只见那为首十几个骑马的都是精壮汉子,瞧着深目高鼻,似乎有些鞑子血统,不过李进忠也不在乎,大明朝九边蕃汉混居两百年,官军里能打的还以鞑兵为主呢!
“几位,咱们老爷往骆驼城省亲访友,这多年未归,难免有些近乡情怯,却是叫我来跟各位打听下,这骆驼城还有多远?”
李进忠明知故问地说道,他瞧这伙人,打头的是个老汉,十几骑精壮汉子都带了弓箭腰刀,后面那些或步行或赶车的汉子们穿着普通,甚至面有菜色,但是看着并不像是强人的样子,所以自编了个由头。
“这骆驼城还有两百里不到,走快点一天多就到了。”
李守成在马上答道,他看得出眼前问话的中年大汉不是普通人,那口官话可标准得很。
“不知诸位这是往哪里去。”
“咱们去投军。”
那老汉尚未答话,他身后骑着枣红色马驹的少年便自开口道,这时李进忠才看到老汉身后两个骑着马驹的少年,先前被那些骑马的精壮汉子遮掩住了。
这下子李进忠彻底放下心来,哪有强人带着两个嘴上没毛的奶娃娃出门的。
“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李守成瞪了眼自家儿子,蒲扇大的巴掌举起来,最后又放了下去,他年过四旬才生了这个儿子,平时宝贝得很,这回也是叫他磨得没了办法,才答应带他出来见世面。
“这位贵客,倒是叫您见笑了,咱们是往神木卫投军去的。”
终究舍不得教训儿子的李守成朝面前的中年大汉道,他年轻时往来河曲贩马,家里也算是本地大族,在族人里向来有威望,只是这些年官府盘剥越来严苛,他本来一把年纪,还投什么军,可是想到儿子年幼,才动了往神木卫投军的心思。
那位高阎罗能为了手下家丁杀上举人家里,把那作恶的管事杀了,还把举人剥光衣服吊起来抽个半死,自然叫李守成动念,大不了他舍了这条老命卖给这高阎罗,日后若有人欺他儿子,想必这位高阎罗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就是起了这样的心思,李守成才召集了寨里同样有投军之念的族人乡里,他自出了沿途的路费,领着几十号人往神木卫去投军。
“神木卫,可是那高先登在募兵?”
李进忠是个精乖的,他不知道神木卫是个什么情形,但多少爷猜得出来些,眼前这老汉看着不像寻常老农,那两条罗圈腿瞧着便是常年骑马的,再加上那十几条精壮的骑马汉子都紧随其后,显然也是这米脂县地方上的豪酋之长。
“高先登,不知道,咱们是去投那位高阎罗的?”
“那就对了,这高先登便是那高阎罗,他表字先登,我家老爷说了,这高先登乃是世之虎将,岂能用高阎罗这等诨号。”
听着李进忠言语,李守成便猜到这位中年大汉家的老爷怕不是个官儿,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当即他便显得有些惶恐起来。
“老伯,你也莫慌,我家老爷是个和气的,既然咱们顺路,不如一道同行。”
李进忠径直说道,他知道自家干爹这一路上其实也憋闷坏了,好不容易出趟宫,总还是想自在地和人打交道,眼下这老汉看着是个机灵识趣的,又不是寻常田间老农那般没有见识,正好可以去陪干爹说说话。
李守成有心拒绝也拒绝不得,最后只能答应下来,然后吩咐身边的人要守规矩,不要冲撞了贵人。
很快两边队伍便汇合到一块儿,早就藏好了仪仗旗幡的东厂番子们除了看上去有些盛气凌人,其他倒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反倒是王安在宫里待习惯了,虽说没穿官袍,只穿了寻常衣服,可是那开口说话就露了腔。
好在李守成还算见多识广,知道这位贵人是位公公,倒也没多想什么,他以往去西安府贩马的时候,便曾听人说过,这些宫里的公公也都是苦命人,大都会在还没死的时候回趟家乡,趁着还有着职司的时候,彼此出钱在家乡寺庙多捐些香火钱,只求死后能有个容身之处。
见李守成还算机敏,看破不说破,自家干爹和这老汉聊得还算愉快,李进忠自指使着队伍继续前行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李守成他们沾光,跟着李进忠他们住进了驿站,这时候他底下那些族人们都纷纷打听起那位唤做王翁的贵人是什么来路,都被李守成给骂走了,自己这些族人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要是知道那位王翁是位公公,保不准言语里有些冒犯,万一叫这位公公手底下人听去了,岂不是要多生事端。
驿站的房间里,李进忠给自家干爹洗着脚,见这位干爹面色凝重,不由道,“干爹,何事这般?”
“进忠啊,我听李老汉说,咱们那位高都护把一位举人剥光衣服吊在城门上拿鞭子抽了顿。”
李进忠愣了愣,他本是市井泼皮无赖出身,胆大包天,可是也没想到那位高都护胆大到如此地步,那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啊!
“这,这高都护这般做,总归是有个缘故吧?”
王安听到干儿子的疑问,当即苦笑起来,将从那李老汉口中听来的故事全讲了遍,“国朝如此厚待读书人,尤其是他们这些有功名在身的,哪个不是家里良田千顷,可还要这般强取豪夺……”
王安感叹不已,这回出了京师,到了陕西以后,他是感慨良多,难怪那陕西巡抚龙遇奇屡次奏请免了陕西税赋,这陕西如今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官府从士绅那里收不上税赋,便只能转而压榨普通百姓,百姓不堪其重,便只能弃田投献,要要给豪强大户做佃户,要么便当了流民。
李守成不知道王安身份,只当他是宫里的寻常太监,回乡给自己安排身后事,所以但凡是王安询问,他自是一五一十讲得清楚明白,叫王安这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只听得浑身发冷,心里凉了大半,要知道他也是自幼在宫里读圣贤书的,和李进忠这个野路子进宫的干儿子截然不同,他对于读书人还是很有好感的,甚至觉得皇爷厌恶的东林党亦是有可取之处。
可这趟出京,却是叫他看到了煌煌大明,所谓盛世之下的刺骨阴霾,陕西已是这般,那作为国朝税赋根本的东南呢?
王安去年还听京师里的人说了件事,说是江南民抄董宦,他本以为是乱民作祟,可如今仔细想想,那位董尚书(董其昌)未必就是后来有司说得那般清白无辜。
“干爹,常言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国朝就是太过厚待读书人,这些人才不思皇恩,以至肆意妄为,皇爷派中官往地方上充当矿监税吏,不就是这些读书人帮着那些豪强富户抗税不交吗?”
李进忠为王安擦干脚,然后跪在地上说道,他要向上爬,除了要小心勤谨地侍奉这位干爹外,也要展露自己的本事。
“咱们皇爷不容易啊!”
王安叹了口气,然后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进忠道,“你起来吧,以后这等事情让别人做就是,等回了京师,你去东厂好生整顿下。”
“多谢干爹。”
李进忠听后大喜过望,干爹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可是干爹要在皇爷身边服侍,哪有功夫去署理东厂,这今后东厂便是自己说了算。